張誠一進廡房,還沒來得及坐下喫口茶,就有門下的小太監湊上前道,
“宗主爺,孫秉筆拿着奏疏來了,奴婢見潞王殿下才進殿中同皇爺說話,未敢進去打擾,便讓孫秉筆在外頭等了一會兒。”
“宗主”自然是宮內宦官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
雖然張誠、張鯨在朱翊鈞面前是奴婢,但是出了皇帝跟前,一個是“宗主”,一個是“督主”,都是實打實的“爺”。
張誠左右一看,撿了塊離冰盆遠些的椅面坐了下來,
“送奏疏不是文書官的活兒嗎?孫暹怎地親自來了?”
小太監回道,
“孫秉筆說,重陽節皇爺賜了好些東西下來,文書官都忙着給內閣輔臣送賞去了。”
張誠笑了一聲,道,
“好啊,既然孫秉筆難得來送一次奏疏,那就不要讓他空等着了,趕緊請他進來罷。”
小太監應了聲是,轉身便出了房門去請人。
張誠伸手揉了揉眉心,立時又有機靈的小太監上前來給宗主爺捶腿。
不一會兒,孫暹捧着奏疏進了廡房,笑吟吟地對顯然面露疲態的張誠道,
“宗主爺辛苦啊。”
張誠放下手,
“伺候皇爺,哪敢言辛苦?”
他一面說着,一面朝孫暹伸出手去接奏疏,
“又有甚麼麻煩事了?”
孫暹上前兩步,將手中的奏疏雙手遞出,
“宗主爺看了便知道了。”
張誠接過奏疏,又輕輕地拍了拍那正在爲自己認真捶腿的小太監,道,
“你先出去罷,若是皇爺在殿中喚人,你再趕緊進廡房來通知我。”
小太監乖巧地點了下頭,很快躬着身子出去了。
孫暹笑道,
“宗主爺,我得跟您說個事兒。”
張誠開始一本本地翻閱奏疏,
“您是秉筆,怎麼說都是從四品的內官,甚麼事兒拿不定主意非得來尋我啊?”
孫暹道,
“也沒甚麼,就是招人進宮的事兒,我有個老鄉,算起來是個遠親,好賭嘛,在宮外欠了賭債,把老婆女兒都賣了,沒成想賭性太大,老婆女兒沒了還剎不住性子,別人不同他賭了,他自個兒非得跟自個兒賭,一刀切了子孫根當籌碼,就想能進宮來爲皇爺辦差。”
張誠頭也不擡地道,
“他哪兒的人呀?也是北直隸涿州人?”
孫暹道,
“他滄州的,屬河間府。”
張誠道,
“河間府的內官宮裏夠多的了,他今年幾歲了呀?”
孫暹答道,
“他是隆慶二年正月三十日出生,如今二十歲了,還在京裏當個‘無名白’,沒臉回老家,後來想法兒尋上了我這個遠親和老鄉,非得求着我拉他一把,將他拉進宮來。”
“無名白”是晚明京城的一個特殊羣體,由於宦官的待遇實在太好,而底層百姓的境況又實在太糟糕,許多窮苦人便選擇將自己或將他們的子孫淨身後,到宮裏謀求一個職位。
如果“無名白”們不能找到門路被選入宮廷,那麼大抵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設的浴池裏專門爲太監們搓澡,地位既卑微,收入又僅夠餬口,二是參加死乞強奪的丐閹集團,不是羣聚乞錢,就是勒馬索犒,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進宮當差來得尊貴體面。
同中國兩千年來所有體制中人一樣,張誠對於宦官這個編制也是十分維護的,絕不允許那一些不夠格的人來降低宦官這一編制職位的含金量,
“這人年齡有些大了,都二十了。”
張誠翻着奏疏皺眉道,
“要是不識字,這年齡都不能進內書堂唸書了。”
孫暹笑了一笑,他知道宮中年長宦官都偏愛年幼的小太監,不僅幹活伶俐,而且聽話好使喚,可塑性強,將來培養出來也不會輕易忘了提攜之恩,因此他並不在年齡上與張誠饒舌,只是道,
“我卻是見他有些才幹,覺得宗主爺若是不將他收入門下,恐怕可惜。”
張誠合上手中的奏疏道,
“現在皇爺崇尚節儉,宮中新選入的內官過多,怕也不合時宜。”
孫暹笑道,
“選人要因時制宜,用人自然亦得因時制宜,如今皇爺是越發有主意了,咱們應付不過來,總得培養幾個應付得來的奴婢在皇爺身邊候着啊。”
張誠又翻開了另一本奏疏,
“皇爺是九五至尊,國家大事,自然都應由皇爺做主,即使皇爺有所錯漏,也自有科道輔臣洞察糾偏,與你我何足相干?”
孫暹道,
“這倒不一定了,宗主爺,皇爺如今一心拓海貿、改海運,即使您呈了朝臣中反對的奏疏上去,皇爺大約也只會讓您在下一次悉心過濾,少拿這些無謂之言來煽惑人心,這是司禮監的職責所在,也是司禮監這些年能獲得重用的原因之一。”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反對不代表敵對,朝臣雖在政治立場上總與我們宦官過不去,但是有時候在經濟利益上與我們是一致的,這就好比世宗朝的嚴嵩和徐階,倒來倒去,貪戀的東西都是差不多的,換誰來都一樣。”
“這件事換到漕運改海運上也是一個道理,朝臣寫了奏疏,指望我們去勸,我們呈了奏疏,反倒指望朝臣的話能打動皇爺,實際上呢,皇爺鐵下了心,誰的話都不聽,倒過來挑撥我們和朝臣互鬥。”
“就像當年皇爺先利用李植處置馮保,再利用申時行他們貶斥李植,我們如今若不及時勸下皇爺,皇爺便會先利用朝臣削弱我們對漕倉的控制,再利用我們罷逐染指漕利的勳戚權貴,這已然是昭然若揭的情形。”
“宗主爺,您要是再裝聾作啞,皇爺這一個‘孝’字一賞,那原本屬於咱們的漕利,不都白白拱手讓給那個滿身銅臭、親爹死了都不幫忙收屍的畜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