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十一章 沒有意見的意見
    張誠又笑了一笑,他長了一張相當庸常的臉,笑也是庸常的笑,給朱翊鈞講起來就是帶了點兒“封建社會慣有的奴才相”。



    只是他此刻眉頭一揚又往下一頓,眼中忽而流轉出些許幹練的精明,好似通身當真有了“老爺”的氣派,



    “那這樣,孫秉筆,我問你,你能肯定皇爺現下對戚繼光究竟是甚麼心思嗎?”



    孫暹道,



    “自然不能肯定。”



    張誠笑道,



    “是啊,你我爲天子近侍,對皇爺的想法尚且無法真正把握,何況前朝的那些朝臣呢?要論起揣摩聖意,朝臣絕不及你我,孫秉筆,在宮裏當差這麼多年了,難道連這點兒自信都沒有嗎?”



    孫暹猶疑道,



    “可我聽說,給戚繼光寫墓誌銘的是前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宗主爺,這汪道昆當年,可是與王世貞齊名的‘兩司馬’啊,您說這前邊的大臣們是不是已經看出皇爺對戚繼光的態度正在逐漸軟化?”



    張誠揮手回道,



    “不妨事,汪道昆和戚繼光是老交情了,從前汪道昆任義烏知縣時,曾爲戚繼光募兵,於是就升了福建兵備道,後來戚繼光在南邊清剿倭寇時,汪道昆又爲之募款,戚繼光剿倭寇剿清了,他亦因此功擢任福建按察使,這是文武相得的佳話嘛。”



    “要我說啊,這些文人吶,也就是寫文撰章的本事,至多不過是私底下結個甚麼詩社,有東廠和錦衣衛盯着,翻不出甚麼大浪來。”



    “聽我的,戚繼光請賜卹典的奏疏先壓一壓,他這諡號是越壓越高的,‘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說不定壓到最後,連‘戚公祠’都建起來了,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孫暹見張誠將責任擔了下來,心下大定,忙又道,



    “我就是擔心,即使申時行也認爲應該壓一壓這道奏疏,可他難道就不會支持皇爺建立輪船招商局嗎?”



    張誠將手中的奏疏重新放了下來,擱到了自己的腹部上,



    “你從哪裏看出,申時行支持建立輪船招商局了?”



    孫暹皺眉道,



    “他若是不支持,皇爺先前晉升他爲左柱國時,他就該力辭不就,就像……”



    張誠接口反問道,



    “就像當年的張居正一樣嗎?”



    孫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



    張誠微笑道,



    “‘稂莠之餘,要在芟刈’、‘肅殺之後,必有陽春’,這是當年張四維任首輔之後與時任次輔的申時行應答的兩句至理之言吶,皇爺痛恨張居正,尤其最痛恨其操切專斷,申時行怎麼會犯同樣的錯誤呢?”



    孫暹疑惑道,



    “那這樣說來,申時行其實是反對皇爺建立輪船招商局的嗎?”



    張誠笑道,



    “不,不,孫秉筆,在我大明做事,通常是既不能支持,也不敢反對,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



    孫暹這回終於學會了搶答,



    “——還得是要看皇爺究竟是甚麼心思、最惦念甚麼、最看重甚麼。”



    張誠道,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意思,依我看啊,申時行對輪船招商局根本沒有任何意見,皇爺說要建,他便說好,皇爺說要招商,他便說可行,皇爺要晉他的名位,他便說不敢推辭。”



    “如此是進可攻、退可守,有朝一日皇爺變了主意,他依然能是這一套‘好’、‘可行’、‘不敢推辭’,這就是申時行一貫的作爲,我是早瞧明白了。”



    “因此關鍵就在這裏,朝臣們的‘沒有意見’恰恰就是最大的意見,推行新政必得操切,而內閣諸臣又不敢獨斷專權,唯恐惹得皇爺厭煩。”



    “這兩相權衡之下,聽憑皇爺任意施爲、事事以皇爺馬首是瞻,便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既然申時行已然帶頭選擇明哲保身,除非皇爺親自發話,否則他是絕不會出面挑起爭端的。”



    孫暹聞言便更加疑惑道,



    “既然如此,申時行又爲何向皇爺提出削減漕倉宦官職守的諫議呢?”



    張誠笑道,



    “因爲他知道他沒有意見,不代表我們沒有意見,漕運改海運的事兒,咱們和前朝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是我與他較起真來,動靜太大,說不定一下就會把皇爺給驚着了,所以他先刺咱們一下,算是提醒也算是試探。”



    “說正經的,申時行要是打定主意助力皇爺籌建輪船招商局,那南邊的海商早就羣起響應了,紛紛入股了,皇爺也就不必再捧着那個範明瞭,咱們今日就不必操這份閒心了。”



    “正是因爲咱們還替皇爺操着這份心,所以申時行到底是甚麼看法咱們一望即知,他既然不打算跟咱們來正經的,咱們也別反擊得太狠,除掉那一個範明,讓天下商人都對海運避之不及,這尺度也就差不多了。”



    孫暹道,



    “要說宗主爺將這漕運改海運的矛頭,引向遼東南兵與北兵之爭,確實高明,可萬一朝中有那不受漕利恩惠,或是有那等想博名出位之人想借此生出事端,宗主爺又該如何應對呢?”



    張誠道,



    “這卻容易,咱們只要從朝中受沐漕利之人中挑一個皇爺無法徹底發落的人出來頂雷就是了。”



    孫暹問道,



    “譬如可以尋誰呢?”



    張誠道,



    “依我看,現成的就有一個,漕運總兵新建伯王承勳,他是王守仁的嫡孫,而王守仁又是現今‘心學’的開創者,弟子極衆,在勳貴和清流中都相當有威望。”



    “最重要的一點是,王守仁能在萬曆十二年從祀孔廟,是當時申時行一力主張,皇爺命儒臣、九卿及科道從公議奏後得出的結果,輕易是不可更改的。”



    “尤其當時申時行說過,‘若守仁言致知,出於;言良知本於’,他將陽明心學奉爲有用道學,師出有名,這都是皇爺當時下旨首肯過的,總不能爲了一個輪船招商局,把王守仁再從孔廟裏拖出來罷?”



    孫暹附和道,



    “是啊,這要一拖出來,毀了‘心學’事小,要是一巴掌打了皇爺的臉,那事兒可就大了。”



    張誠道,



    “不錯,要說這海運的弊端遠小於漕運我是認的,但要是說皇爺會僅僅爲了海運捨棄那麼多要緊關竅,我是斷然不信的,皇爺從來都不是枉顧大局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