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十四章 朕真不想賣官鬻爵啊(中)
    倘或定陵裏頭的萬年燈再燃得亮些,徐文壁便可發現,在朱翊鈞回身的那一剎那,他臉上的表情其實並不是尋常皇帝親眼見證帝國走向衰落的憤鬱或驚惶。

    事實上朱翊鈞的內心平靜極了,在他轉身的那一瞬,他歷史研究生的身份又一次發揮了作用,他的知識儲備通過他的大腦告訴他,問題還沒有到東漢末年漢靈帝親自出面賣官那樣嚴重。

    經過兩百多年的科舉,大明的官僚系統已然是一部嚴絲合縫、精密紮實的機器,士大夫們構建出了這套體系,自己亦儼然成了這架龐然大物上的一枚枚小小螺絲釘。

    螺絲釘自然是可替換的,不可替換的也無所謂再在這架機器上多鑿幾個凹槽,若論制度性賣官,哪代都比不過後面的清朝,大清不照樣苟延殘喘到了二十世紀?

    朱翊鈞只是覺得有一絲悲涼,他想朱翊鏐先前說的可真都是大實話,誰來當官都一樣,誰來坐這個位置都一樣,都是螺絲釘而已,換了哪一枚,大明的這部機器都照舊運轉。

    朱翊鈞在這一刻感到了一種無力,他轉過頭的時候真想當即就衝他身後的那羣勳貴大臣吼出他在未來知道的那些歷史事實:萬曆皇帝花了八百萬兩白銀修的定陵在一九五七年就被悉數發掘打開,現在再追投六百萬兩白銀置辦的陪葬品也受考古水平影響大批量地變硬腐化,萬曆皇帝精心建造的這座豪華墳墓反成就了大明其他皇帝萬世不朽的願望。

    反正這六百萬兩白銀註定是要四百年後的某一天集體化爲灰燼的,何必要爲了一捧灰再在這架搖搖欲墜的機器上費力多擰幾個螺絲釘呢?

    但話到了嘴邊,朱翊鈞那充滿知識的理智大腦又替他將這番話嚥了下去,這番話在這個時代就跟“從故宮到十三陵自駕走高速只要一個小時”一樣荒謬,荒謬到連具體解釋起來都無從着手。

    朱翊鈞瞪着徐文壁調整情緒,朕想要錢就是爲了將大明這架機器拆解重建,小不忍則亂大謀,朕決不能衝動。

    只要有了錢,說不定將來的哪一天,朕還真能在故宮裏頭開大奔。

    但前提是首先要設法將紫禁城變成故宮,再讓大明造出大奔,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所以必須要先有錢。

    徐文壁見皇帝神情肅穆又似露哀慼,卻立在原地久不開口,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跪下小小地請個罪。

    畢竟按照大明現實的財政狀況,想要湊出六百萬兩銀子單撥給皇帝修陵,不開捐納是絕對不可能的,但賣官鬻爵這種事呢,由皇帝自己說出來終歸是不大好聽。

    徐文壁既然替皇帝說出來了,當然也做好了隨時請罪的準備,他知道皇帝是不會怪罪真心想爲君分憂的臣子的,所以無論皇帝給出的是甚麼反應,他都能欣然接受。

    但朱翊鈞此刻不上不下地瞪着他,既沒有佯怒的兆頭,也沒有應允的態度,這讓徐文壁有一點不安,

    “是賣官鬻爵。”

    許是地下玄宮氣氛鬼祟,徐文壁忽一閃念間,突然覺得皇帝的瞳孔裏似乎住着另一個非生於此世間的陌生靈魂,於是他清了清嗓子,主動打破了這一場詭異的對峙,

    “世宗皇帝時,浙江、南直隸外御倭寇,四川、湖廣、雲貴等地採伐巨木,陝西、宣府備戰兵荒,皆以捐納而解,民間輸納銀糧,朝廷授以冠帶,旌表義官,並無不妥。”

    朱翊鈞一聽就知道徐文壁是在爲皇帝的面子避重就輕,明朝的“冠帶”往往有官之資格,無官之實任,一般是富民或商人買來免除雜泛差役的。

    它名義上雖然可被稱爲“義官”,但實際上更近似於一頂“榮獲朝廷表彰”的虛銜,因此基本上任何拿得出錢來的報捐富民都有權利購買冠帶,也因此這種“冠帶”榮譽到了晚明便變得相當便宜。

    畢竟需求創造供給,市場經濟的條件下,朝廷既然壟斷了買賣冠帶的利潤,自然也要面對冠帶氾濫的結果。

    尤其這種副作用並不是萬曆一朝造成的,從景泰初年開始,朝廷就用大舉捐納來挽救財政了,徐文壁怎會預料不到冠帶氾濫?

    正是因爲知道僅僅靠出售冠帶是籌措不到六百萬兩銀子的,所以朱翊鈞真正關心的是捐納中的“大捐”,即捐納實官、實缺、或監生這樣的選官資格。

    朱翊鈞清楚地記得,明朝捐納例中的“大捐”是從嘉靖年間開始放開的,到了萬曆十六年,“大捐”的行情定然起了重大變化。

    這種變化徐文壁避而不談,朱翊鈞便總是有點不大放心,賣主都不知道貨物的價錢,又怎能保證交易公平呢?

    何況在朱翊鈞的心目中,“民選官”是任何一種官職任命方式都不可替代的上乘制度,倘或實官、實缺能用錢買來,那之前奮力推動馬戶“民選吏”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確無不妥,只是爲營建而開捐納,總讓朕想起武宗皇帝因豹房之造費銀冗濫,實非國家之福。”

    朱翊鈞想了一想,決定不完全將話說死,於是又補充道,

    “事關大利害,此事須待朕迴鑾之後,再行計議。”

    徐文壁見朱翊鈞沒一口回絕,便以爲皇帝是贊同了通過開舉捐納籌款,忙附和道,

    “皇上說得是,事關戶、工、吏三部,自然不可不慎重。”

    朱翊鈞笑了一笑,隨口敷衍了徐文壁兩句,又接着將整個墓室仔仔細細地參觀了一遍,這才率衆臣走出玄宮。

    閱覽完壽宮之後自然就是下旨頒賞於在工之臣,爾後一行人便駐蹕至永陵監南的感思殿行宮,這座行宮修建於嘉靖十六年,顯然是爲帝陵的附屬建築之一。

    朱翊鈞揮退了謝恩的官員後,喝了一盞茶,即向張誠說起了徐文壁開舉捐納的建議,

    “朕前讀史書,見漢靈帝時,開鴻都門榜賣官爵,不想今日朕亦不得不步其後塵。”

    張誠何等聰明,聞言即回道,

    “皇爺與漢靈帝所爲不同,漢靈帝賣官鬻爵,是爲一己私慾,而皇爺開舉捐納,是爲我大明江山萬年之計。”

    朱翊鈞低頭笑道,

    “哪來的‘萬年’江山?沒有的事,只要是賣官鬻爵,只要賣的是實職、實缺,最終都是攤派到百姓頭上。”

    張誠道,

    “奴婢覺得,這道理不完全是這樣講的。”

    朱翊鈞問道,

    “哦?那該怎麼講呢?”

    張誠答道,

    “史書載漢靈帝賣官鬻爵,指責其揮霍無度,以致國庫空虛,但奴婢要爲漢靈帝說一句公道話,漢靈帝這個昏君,當的着實是有些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