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八十三章 大明的財富集中在誰手上(下)
    “還真不一樣,如果財富是集中在達官顯貴手上,那他們一定會拿這些錢去做別的更能賺錢的事情。”

    努爾哈齊笑道,

    “而如果財富是集中在皇上手上呢,皇上坐在深宮裏,只能支使別人替他花錢和賺錢,整個大明都是皇上的,皇上難道能把自己錢的讓出去給別家當本錢嗎?”

    “因此達官顯貴就只能從皇上手裏討錢,討來的錢也不能隨便花,就只能喫喝享樂,幹不了別的,所以只要大明的財富還集中在皇上手裏,有財力消費遼參的達官顯貴就只會越來越多。”

    納林布祿不解道,

    “爲甚麼說是‘討錢’呢?既然錢是從皇上手中討來的,那達官顯貴怎麼會越來越多呢?皇上不是一向吝嗇嗎?”

    龔正陸解釋道,

    “因爲天下所有的錢財土地本就都歸皇上所有,貝勒您別以爲只是名義上是這麼說,在漢人的文化裏,財富和權力是聯繫在一起的,有權就會有錢,有錢無權則也護不住錢財。”

    “既然皇上的權力能決定財富歸屬,那誰還會想着怎麼去賺錢呢?自然都是想着怎麼去當官、怎麼當上官之後佔有更多的土地了。”

    “倘或在大明賺錢的主要方法是當官佔地,那最終結果就只會是皇上手裏的地越來越少,而皇上爲了維護自己對大明財富的使用權,便只能將土地、財富與官職捆綁在一起。”

    “所謂‘討錢’,其實就是皇上在利用大明的財富在玩弄權術、分散財富,皇上害怕土地都集中在一人或某幾個人手裏,所以只能頻繁地運用權力去反覆分配土地和財富,比如科舉,就是這種財富分配模式中的步驟之一。”

    “這樣的規律一旦被達官顯貴們發覺,他們就會反過來利用皇上的這種心理去爲子孫後代攫取財富,因此只要這大明的財富以及這分配財富的權力還掌握在皇上手中,達官顯貴就會一代較一代得越來越多。”

    納林布祿道,

    “那難道這些達官顯貴不會想着把這種分配財富的權力從皇上手中搶過來嗎?”

    龔正陸微笑着答道,

    “達官顯貴都是受益人,怎麼會主動反對這種讓他們成爲達官顯貴的分配模式呢?”

    納林布祿道,

    “總有想成爲受益人而去反對的人吧?”

    龔正陸笑道,

    “從前是有,譬如沈萬三。”

    孟古哲哲插話道,

    “啊,我知道這個人,他後來被太祖皇帝殺了。”

    龔正陸微笑道,

    “是啊,因此貝勒您不必擔心,大明的財富永遠不可能凌駕於皇權之上,只要這一條件成立,那女真人的遼參就總會有銷路。”

    納林布祿疑惑道,

    “那如果大明的財富能夠凌駕於皇權之上,難道這遼參就沒有銷路了嗎?”

    龔正陸笑道,

    “銷路雖有,但賣遼參的錢肯定就不是給貝勒您賺的了。”

    納林布祿問道,

    “這是爲何?”

    龔正陸道,

    “女真人現在之所以能靠賣人蔘貂皮賺錢,並非全是得益於馬市,其根本原因還是朝廷對於商人的控制,朝廷對商人的恐懼遠大於諸位貝勒。”

    “倘或財富能夠凌駕於權力之上,商人能夠不受限制地在遼東經商,那最終的結果就是我大明的商人會將貝勒們手中的財源統統奪走。”

    “我這並非是在開玩笑,貝勒們能獵貂皮、採人蔘,是因爲女真人佔了遼東的地利,可商人們也能夠帶人來做一樣的事情啊。”

    “甚至商人都不需要自己帶人來做,他們來了遼東就可以直接從窮弱的女真部落中僱傭女真土着、購買女真人的遼東領土,然後將這些窮部弱部整合起來,慢慢地用金錢佔領貂皮人蔘的採源地。”

    “若是沒有朝廷的桎梏,大明的商人完全可以省去給貝勒們賺錢的這一道環節的,倘或一切以金錢利益爲先,那貝勒們肯定就不是貝勒,而是大明商人的僱工了。”

    孟古哲哲若有所思道,

    “那朝廷一定很害怕這種情況發生,大明的商人如果僱傭了諸位貝勒們,那就等於‘買下’了女真人的遼東土地,等於用金錢間接地‘剝奪’了皇上對於遼東女真的統治。”

    龔正陸笑着讚許道,

    “正是如此,所以朝廷寧願把這錢給諸位貝勒們賺去了,也不願給商人更多的空間和自由,就像幾百年前,宋國明明已經富有得可以買下整個中原,卻還是寧願把錢花在歲幣和給蒙古人行賄上。”

    “因爲花出去的歲幣終究是趙家人的錢,而商人用錢買下的領土卻是商人自己的財產,任何一個朝代的朝廷都不會允許金錢本身擁有如此大的力量,即使衆人都知道金錢本身就是有這樣大的力量,朝廷也不會承認它。”

    “如果朝廷不想承認它,那金錢的力量就微乎其微,達官顯貴得到了錢財,也不會想着用金錢去戰勝權力,而是隻會拿錢來享樂。”

    努爾哈齊接口道,

    “就是這樣的道理,即使達官顯貴想用金錢多做些其他的甚麼,皇上也定然不會允許。”

    孟古哲哲道,

    “哦,我懂了,所以我們女真人要是想繼續從貂皮遼參上賺錢,最應該做的,就是替皇上維持住現在‘權比錢大’的局面。”

    納林布祿卻突然“嘶”了一聲,道,

    “果真如此嗎?我怎麼聽說,皇上近來連下了好幾道旨意,都是爲着賺錢的事啊?”

    龔正陸淡笑道,

    “都是爲皇上賺錢的事罷了,倘或自己賺的錢不能光明正大地留住,那皇上就是賞得再多,會響應的商人也是寥寥無幾。”

    納林布祿道,

    “皇上是缺錢嗎?”

    努爾哈齊答道,

    “應該是缺錢,不過近兩年朝廷就沒有不缺錢的時候,關鍵是‘考成法’停了……”

    納林布祿擡手道,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這事兒,我是在想,如果龔正陸的‘皇權永遠凌駕於金錢’的說辭是對的,那皇上若是缺錢,大可以直接下旨殺幾個貪官、或是隨便找個理由抄了海商的家產,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搞甚麼輪船招商局、甚麼民推吏、甚麼投票選舉呢?”

    龔正陸的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

    努爾哈齊笑道,

    “納林布祿,你這人有的時候就是杞人憂天,憂心我建州勢力壯大之後將來會威脅你葉赫還不夠,竟然還懷疑皇上會將手中的權力拱手讓給商人?”

    納林布祿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努爾哈齊,你難道就不覺得皇上這幾個月來行事古怪嗎?你若是沒有這樣覺得,那你爲何連入京上貢都不敢去呢?”

    努爾哈齊回道,

    “皇上行事古不古怪與我是否入京上貢沒有任何關係,你這樣揣測也太不負責任了罷。”

    納林布祿道,

    “揣測本就不必負責任,需要對揣測負責任的那是秦檜,我又沒害人,只是想自保而已,你如何就不允許我揣測了?”

    孟古哲哲看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她面前吵架,不由勸道,

    “哥哥的揣測也不無道理,只是按照龔先生方纔所言,即使皇上確實是想把權力交給商人,那些達官顯貴也必然會羣起反對,又怎會無動於衷呢?”

    納林布祿道,

    “誰說無人反對?就說馬政那事兒罷,我聽說啊,那馬戶投票才選過一輪,遼東這邊就有人說太僕寺或缺俵馬銀,今年怕是再也拆借不成,軍餉發不下來了。”

    努爾哈齊道,

    “你聽誰說的?”

    納林布祿道,

    “我聽那些漢人通事官說的,通事官知道的消息可比邸報上的還多。”

    努爾哈齊道,

    “那漢人的通事官又爲何要將這些消息特意告訴你呢?”

    納林布祿笑了一笑,看向龔正陸道,

    “很簡單啊,因爲只要女真人和遼東馬市還存在,那些通事官就能從兩邊拿到好處,倘或有朝一日‘錢比權大’了,朝廷再也不需要通過遼東馬市控制貿易了,那些通事官又能從哪裏再尋到這樣一樁美差呢?”

    龔正陸回笑道,

    “我倒不是因爲兩邊都能拿好處,我只是主張貿易自由。”

    納林布祿道,

    “那是,你覺得哪邊更自由你就往哪邊去,努爾哈齊不管你,我更無權來指摘你。”

    龔正陸笑道,

    “若要在堅硬的高牆與擊石的雞蛋之間作選擇,我會永遠選擇站在雞蛋那一邊,您就不必爲淑勒貝勒擔憂了罷。”

    納林布祿道,

    “好,那敢問龔先生,這拿不到軍餉的遼東士兵,究竟算是高牆呢,還是算是雞蛋?”

    龔正陸微笑着答道,

    “我會說他們是高牆的磚石,沒他們就組不成高牆,可要是少了他們呢,照樣也會有其他相同的磚石來組成高牆。”

    孟古哲哲讚道,

    “好貼切的說法。”

    納林布祿道,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是在自作自受?”

    龔正陸道,

    “我沒這麼說,其實遼東的兵也不全是靠軍餉過日子,尤其是私軍家丁,遼東邊將即使自己都沒喫的了也不會餓着他們。”

    納林布祿道,

    “既然有餓不着的,那便總有餓着了的罷。”

    努爾哈齊道,

    “納林布祿,你別拐彎抹角的,說罷,你到底想幹甚麼?”

    納林布祿道,

    “我在想的是兩個問題,一是戚家軍,二是寬奠六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