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九十章 反對票選的俗世英雄
    必須說明的一點是,陳蠶和吳惟賢在思量如何討餉的時候,從來沒有把朱翊鈞提出的“捐納”納入考慮範圍之內,即使他們知道這條消息,也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成爲捐納者之一。

    因爲以陳蠶和吳惟賢的實際收入來算,假設他們從不貪污,那是絕對付不起朝廷的捐納價目表中的任何一個檔次的銀錢數額的,用現代人的語言來講,他們就根本沒有途徑給家庭資產供給那麼大一筆的現金流

    晚明捐納中最便宜的一項散官冠帶一般要價是四十兩銀子,相當於一個普通戚家軍士兵兩年半的年俸。

    而一些熱門的入流文官,譬如廩生加文華殿中書,行價是兩千七百兩銀子,就算捐的是一個州吏目,最少也須得納銀六百兩。

    陳蠶和吳惟賢就算全家老小不喫不喝,在朝廷不拖欠軍餉的情況下,也得攢上三十三年的時間才能夠得上資格捐納一個從九品的入流文官。

    倘或想以捐納當上能面見天子的文華殿中書,用唯物主義的歷史觀來看,在銀價穩定的情況下,陳蠶和吳惟賢要不喫不喝地攢上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乾隆三年才能湊足這筆捐納錢。

    因此可以看出,張誠當時在附和朱翊鈞開捐納的時候心裏是有一杆秤的,能出得起捐納銀的在大明都屬於富豪階級,一個封建農業帝國中的富豪若是不向權力找尋庇護,那有朝一日權力必定會反過來鯨吞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所以張誠篤定皇帝一開捐納就肯定能湊齊修陵的六百萬兩銀子。

    陳蠶和吳惟賢卻是不在這一批階層羣體之內的,事實上萬歷十六年的戚家軍將領與大明的任何一個利益集團都格格不入,不管是遼東將門還是文官豪商,都或多或少得與戚家軍在利益上存在衝突和糾葛。

    陳蠶和吳惟賢在考慮對策時,不由就會被這些因素所裹挾。

    “我是這麼想的啊,廷綸兄你聽聽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吳惟賢舒展了一下抱臂的雙手,好整以暇地道,

    “太僕寺現在能正大光明地說馬價銀收不上來拆借不出九邊的軍餉,無非是因爲皇上在馬戶之中推行‘民選吏’,搞甚麼投票、民意,要我說甚麼是民意?民意就是甚麼稅也不交、甚麼活也不幹,大家天天喫喝玩樂坐等朝廷發錢,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國家還要不要發展?”

    “既然皇上要搞投票,那就應該一視同仁,不能只在馬戶中間推廣嘛,馬戶能投票,咱們浙兵也應該能投票,兩萬一千個南兵加上每個人要養活的一家老小,攏共加起來也有十萬多票,皇上要看民意,那咱們就弄個聯名嘛,整一個‘萬民傘’送上去,迎合上意,合理討餉,這不丟人。”

    陳蠶道,

    “有十萬多票嗎?”

    吳惟賢道,

    “假設一家五口人,算上女人的話肯定有,都是等米下鍋一口鍋裏喫飯的,我覺得咱們得把女人算上,起碼能多壯點聲勢。”

    陳蠶皺眉道,

    “這樣會不會被當成是要挾上官?動靜會不會太大了一點兒?‘萬民傘’是百姓和朝廷意見一致的時候纔出現的,現在咱們弄不清這拆借馬價銀的事情和上頭到底一致不一致——說實話罷,我覺得除了皇上,朝廷裏所有人都是反對搞甚麼投票、民選吏的。”

    “而且這馬政裏面摻和了多少皇親勳貴的利益?這咱們也鬧不清,關鍵在於,一項肯定會受到諸多反對,必定會有重重阻撓的政策怎麼會推行得如此立竿見影?這其中必有蹊蹺,倘或此時我們貿然發聲,難免不會被別有用心之人當槍來使。”

    “再說,地方軍政和州府縣衙的情形還不大一樣,戚少保從前練兵,一向講究的就是令行禁止、節制嚴明,軍隊裏搞投票,那是古今中外聽也沒聽過的奇聞啊,皇上怎麼可能讓士兵們有權投票廢立將官呢?那可是要出大亂子的。”

    吳惟賢接口道,

    “可是皇上不是已經在猜忌李氏一族了嗎?假設……”

    陳蠶接口道,

    “假設皇上確實因此奪了李如柏的職,提拔了浙系將領擔任薊鎮南兵的副總兵,雖然我知道這種假設概率不大,那我也不贊同這麼做,我大明開國以來所有入流武官皆爲世襲,即使皇上有心變革軍制,但此事絕不能發端於浙系南兵,否則就是令戚家軍被動與九邊所有武將爲敵。”

    “更何況,吳兄,咱們都是當爹的人了,我同你說句掏心掏肺的話,我覺得像將官這種職位,子承父業是應當的,尤其現在各將都養家丁,這真金白銀馴養出來的家丁不傳給兒子難道白白送給外人嗎?”

    “李如柏雖然在各方面都比不上戚少保,但是也沒犯過甚麼十惡不赦的大錯誤,還沒完全到德不配位的地步,人家祖上努力了,現在兒子跟着喫點喝點享受點我覺得這是人之常情,我兒子我將來也希望他能像李如松、李如柏一樣站在父輩的肩膀上輕輕鬆鬆就能指揮千軍萬馬,爲我大明立下不世戰功。”

    “你方纔說公田下債臺高築,私田下豐衣足食,我現在說的也就是這個道理,和文官比起來,武官的地位本來就已經不高了,可我大明爲何還有那麼多九邊將士願意爲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呢?除了愛國,對,我覺得愛國和爲子孫打算並不矛盾,要是武職不能世襲、不能傳給兒子,哪有那麼多人被欠着軍餉還願意豁出性命和去守疆衛國?”

    “我這人沒甚麼文化,說話比較粗,不像文官能頭頭是道地引用許多聖賢之言,但是人心自古同,這傳宗接代的弱點是萬衆一致的,吳兄,我將心比心地問你一句,今天我們用投票把李如柏選下去了,明天咱們自己的兒子繼承了咱們的武職,同樣被其他士兵選下去了,你難道還覺得投票選官是個好辦法嗎?”

    吳惟賢沉默不語,陳蠶着實是切中了人性中的軟肋。

    穿越者朱翊鈞總覺得薊鎮南兵合該對李如松、李如柏這樣的將二代心懷不滿纔對,事實上大明的武官世襲制度傳承了兩百多年,武官們早就形成了自己內部的一套升遷法則。

    在陳蠶眼裏,李如柏雖然不是他兒子,但是在世襲立場上勝似他兒子。

    他內心早已接受了這樣一套規則,大明出名立功的武將都不是靠一代人就能在九邊軍鎮站穩腳跟的,得一代一代地慢慢往上熬,熬過三代總能走運出一個李成梁、戚繼光。

    我陳蠶不是將門出身,所以怎麼立功都不可能當上總兵、都督,我認了,反正這裏也不是單我一人升遷困難,不過我可以用這些軍功替我兒子熬着,熬到我孫子、曾孫那一輩,總有可能當上總兵,我大明的武官兩百多年都是這麼熬過來的,爲了兒孫大家都無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