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鄭國泰像宋朝以前的外戚那樣切實掌握掌握政治權力呢,那不用說,他絕對會來一個“先斬後奏”,先用官軍殺上一批鬧事的漕工,再指揮錦衣衛和東廠逮捕一羣可疑分子,最後徹底將維權者統統定性成“反賊”,讓皇帝不得不下旨處死生亂漕工。
對於這一點,朱翊鈞可謂是相當肯定,鄭國泰之所以能在自己面前哭得如此動情,並非是因爲他不敢殺人,而是因爲他沒有殺人的權力,如果鄭國泰可以殺人,手起刀落來說不定連張鯨都比不上。
而現在鄭國泰沒有這份權力,於是他只能步步試探,小心謹慎地用模棱兩可的話語給朱翊鈞設下圈套。
思及至此,朱翊鈞不由就在心底嘆息了,難怪萬曆皇帝有人格缺陷,一個生來就擁有殺人權力的人長期被一羣具有各色殺人動機的人所包圍,就算是觀世音菩薩轉世,恐怕也難以健康成長。
“就算想查,也得有個調查的方向嘛。”
朱翊鈞很冷靜地回道,
“朕瞧着那些漕工大多都是良民,你想往哪兒查?你想怎麼查?”
鄭國泰低頭拭淚,那樣子彷彿朱翊鈞是一個惡婆婆,而他是一個備受磋磨的小媳婦,
“臣以爲,皇上理應下旨逮捕漕幫首領,着命東廠從嚴審問,令其供出幕後主使。”
朱翊鈞一聽就笑了,
“抓人總得有證據罷。”
皇帝交握的雙手拇指在虎口處細細地摩挲着,
“誰作證呢?不會是那個晉商範明罷?”
鄭國泰見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立刻迴轉道,
“或者先在南京埋伏重兵,命東廠與錦衣衛在暗中查勘,待事發之時一網打盡,到時人證物證俱在,料那幕後之人也無從抵賴。”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假設朕是鬧事漕工,朕就絕不會供出真正的幕後主使之人,這筆賬是很好算的,倘或被捕漕工咬死是爲爭取投票而生亂,那就是迎合聖意,說不定朕看了三法司遞上來的供狀,心腸一軟,反倒能赦其無罪。”
“而若是他們承認此事是有別有用心之人在幕後刻意操縱所致,那就是板上釘釘的謀朝篡位,聚衆起事,是毫無疑問的‘理應當斬’,這種情形之下,就算錦衣衛和東廠把百萬漕工都抓到北鎮撫司裏去了,也根本不會有人承認此事背後另有蹊蹺。”
“至於漕幫首領,那就更加不會如實招供了,假設當真有人在幕後操縱,此人既然能聯通漕幫頭目,定然不止以利相誘,若是與漕運利益關聯之人,漕幫頭目怎麼會輕易歸罪於他呢?他們本來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就算嚴刑拷打,最終也不過是隨意尋出幾個替罪羊來搪塞朕罷了。”
“朕還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嗎?弄來弄去就總是這一套,朕想推廣投票,他們不願意,又怕朕生氣不敢直接說出來,就在暗地裏搞那麼一些小動作,把原本能協商解決的小事迅速激化成疑似謀反的大事。”
“接着就非要朕下令平亂,朕一下旨,他們就到底下去抓一批人,讓朕殺幾個‘首惡’出氣,然後呢,朕前腳剛殺完人,他們後腳就開始‘苦諫’,說這票選如何害民,如何授人以柄,如何致使民間動盪不安。”
“這一套在張居正秉政的那幾年朕瞧得可多了,就說改革驛站那事兒罷,原本張居正只是想規範勘合,避免公器私用,結果政策一下,這邊一個勳貴,那邊一個皇親的,凡是沾親帶故的都想法子跟朕要特權,最後連衍聖公家的人都被搬出來了,果不其然,這沒過幾年,驛站就又恢復成老樣子了。”
“所以說他們這一套騙不到朕,也就嚇嚇你們,利用你們怕被朕當成棄子的心態來讓你們這些能親近朕的人反過來勸朕下旨殺老百姓,朕要是真上了這些人的當,那纔是甚麼事兒都幹不成呢。”
朱翊鈞認認真真地分析了一番利弊,他想他替鄭國泰把計劃講明瞭,鄭國泰就不用再看上去那麼可憐了。
朱翊鈞其實挺不喜歡看一個強大有能力的人在自己面前反覆示弱的,他認爲這種行爲本質上潛藏着一種以上欺下的混賬邏輯,彷彿地位低微的卑弱之人就理應癡傻愚鈍,但凡顯得伶俐聰慧一些就超出了他們的命運,活該換來高高在上的強者對他們變本加厲的精神虐待。
而朱翊鈞是多麼善良的一個人,他哪裏能狠下心去對弱勢者進行精神上的鎮壓掠奪,他寧願與人平等相處,明明白白地將後續算計都說給他們聽,將他們背地裏的一切陰暗的靈醒都清清楚楚地說給他們聽。
他知道晚明的皇帝時常就陷在這樣的困境裏,雖然能唯吾獨尊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但是若不將底下人的利益考慮在內,最終的結局總是一事無成,被陽奉陰違也無從得知,因此朱翊鈞決心不犯這樣的錯誤,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不妨就以聰明人對聰明人的態度商討對策。
鄭國泰聽了皇帝的這番分析,果不其然地肅下了面孔,恰好是聰明人被揭穿小聰明時那種略帶尷尬的微妙表情,
“怎麼會,怎麼會,皇上這樣說,真是教臣不知如何是好了。”
朱翊鈞微笑道,
“鄭卿心裏一定有其他更周全的方法,朕猜到鄭卿心裏有,鄭卿可別硬是說沒有,要真是沒有辦法,那鄭卿方纔主動請纓,說要爲朕去調查幕後主使可真是冒失了,這原是東廠和錦衣衛的活兒,怎麼鄭卿卻急着要承攬呢?”
鄭國泰的臉色沉了一沉,忽而又支支吾吾地道,
“臣確實另有一計,只是這個法子並不是臣自己想出來的,怕皇上聽了覺得有些……陰毒。”
朱翊鈞問道,
“不是你想的,那是誰想的?”
鄭國泰又低頭道,
“是那範明想出來的。”
朱翊鈞笑了起來,
“他倒比鄭卿周全,鄭卿且替他轉述一二罷。”
鄭國泰應了一聲,隨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