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九十八章 用模棱兩可之罪引蛇出洞(下)
    “總之您得派個人去盯着,不管是司禮監、御馬監還是東廠,您總得派幾個人去,尤其這種涉及民生明細的差事,多幾個人盯着也不妨礙甚麼,省得往後一會兒有人出來說外戚苛虐漕工了,一會兒又有人出來說外戚私編漕船了,簡直沒完沒了。”

    鄭貴妃慢慢道,

    “要有您派去的人盯着,就算將來出了紕漏,追責起來不會像個沒頭蒼蠅似的。”

    朱翊鈞道,

    “事兒都沒着手辦呢,怎麼貴妃就想着如何彌縫了?”

    鄭貴妃道,

    “皇上莫怪,這話哥哥說不出來,妾只能替他說了,這地方的稅收哪裏是外戚能輕易動得了的?既然必定要傷筋動骨,那妾只能盼着防患於未然了。”

    朱翊鈞笑道,

    “沒那麼邪乎罷。”

    鄭貴妃回道,

    “地方的情形大抵就是這樣,皇上可記得從前海瑞在淳安縣任知縣,因不忍心見百姓困苦,而意圖削減驛站花費一事?海瑞明明是按照朝廷定下的標準接待訪客,遇上胡宗憲的公子,那驛站的小吏不還是被打了一頓倒吊了起來?”

    朱翊鈞道,

    “那海瑞不也教訓了那位胡公子一頓,胡宗憲也沒因此遷怒於海瑞啊。”

    鄭貴妃笑了笑,道,

    “可是驛站的花費至今也未得減少啊,皇上,其實這個道理妾不說您也知道,但是妾還是忍不住要說一說,許多人都認爲海瑞當年和那位胡公子的衝突,在於他遇上的那位胡公子並非良善之輩,好像只要胡宗憲能悉心教導那位胡公子,就甚麼問題都不會有了,妾卻不這樣以爲。”

    “海瑞和胡宗憲都知道削減驛站花費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兒,但是無論他們如何言傳身教,苦口婆心,這驛站的花費就是減不下來,爲甚麼呢?因爲這驛站的花費本質上只是一種地方從百姓身上斂財的名目,最後轉嫁到遊訪官員頭上而已,跟誰來吃了甚麼喝了甚麼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退一步講,那位胡公子一個人到淳安喫拿卡要,就算再大胃口,他一個人喫又能喫掉多少呢?那剩下來的錢去了哪裏呢?不都是給地方衙門收到他們的私人腰包裏去了嗎?”

    “即使海瑞是舉世無雙的清廉之官,他單槍匹馬,頂多也就教訓一個胡公子,至多也就豁出自己的前程不要,整頓淳安那一個縣城,可光憑海瑞一個人,能讓天下所有的地方衙門都心甘情願地放棄這項已經到手的稅費收入嗎?”

    “因此不管海瑞如何一心爲公,胡宗憲如何通情達理,這驛站的花費它就是削減不了,那同樣道理,皇上今日說要叫停地方收取船料額費亦是如此,皇上將地方收取船料稅費的權力轉移到輪船招商局,那地方衙門豈能罷休?必定是要出亂子的。”

    鄭國泰這時莫名有些緊張,他知道鄭貴妃是爲了他好,也知道皇帝一向是寵愛自己妹妹的,但是他心底裏關於男女之情的那根神經卻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他本能地感知到皇帝和貴妃之間的氣氛並非是一個男人和他所寵愛的女人在一起時該有的。

    不過這一記微妙的抽動所帶來的疑惑只在鄭國泰的腦中停留了短短一瞬,隨後他便想,假設皇上與妹妹之間確實出現了甚麼問題,那科道官一定會伺機而動,上疏提議皇上早定國本。

    何況武清侯與永年伯對待自己的態度並無異樣,倘或貴妃的地位有所變動,永年伯絕不會待自己如此恭敬。

    朱翊鈞沒注意到鄭國泰探究的目光,聞言只是回道,

    “那是因爲從前百姓手中沒有選票,倘或有了選票,情形就不一樣了。”

    鄭貴妃這時忽而調皮一笑,道,

    “那可不一定,皇上,如果這紫禁城的宮人都有選票,您覺得他們會選誰當皇后呢?”

    朱翊鈞聞言一怔,隨後也笑道,

    “貴妃這是強詞奪理啊。”

    鄭國泰的目光一轉,正好與鄭貴妃微笑的美眸倏然一碰,

    “世間的道理是一樣的,皇上比妾清楚啊,中宮娘娘是多仁慈的人,不過是照章處理宮務,就有人說中宮苛刻,可要是中宮娘娘甚麼都不管不問呢,必定還是有人會說中宮懦弱寬縱,反正不管是誰在鳳位上,總能被人尋出不是來。”

    “或許在海瑞之前也曾有官吏覺得驛站靡費,只是他們處在那個位置上,少了這一項稅費就完不成他們的分內之事,這難道是因爲百姓手中沒有選票而造成的後果嗎?選票難道能替官衙收上錢來嗎?”

    朱翊鈞張了張口,他其實想對鄭貴妃認真解釋一下“選舉權”和“知情權”之間的相關聯繫,現代國家是有這一條成功經驗的,即由百姓選出來的政府有責任有義務對治下選民公示稅費收入和財政支出。

    而一旦能將大明所有地方衙門的稅費收入和支出做到公開透明,那大明所有的治貪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不想鄭貴妃卻繼續道,

    “皇上辦輪船招商局,主要是爲了開海,可這海貿,難道就僅僅侷限於日本和朝鮮這些近海國家嗎?難道就僅僅侷限於濠鏡和廣東十三行那一畝三分地嗎?”

    朱翊鈞看向鄭貴妃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訝異。

    “既然皇上要開海,那我大明定然是要與那歐羅巴的洋人爭奪海域的。”

    鄭貴妃莊而重之地道,

    “這難道是僅僅靠那些民間海商就能輕而易舉辦成的事嗎?中國地大物博,無所不包,那些商人頂多是與洋人交通往來,牟取商利,哪裏能知道皇上的苦心?”

    “倘或皇上想要在海外擴疆佔土,則必得集中舉國之力,如果把選擇權交給百姓,或者說交給海商,他們一定只會成爲溝通中西的買辦,而非致力於揚帆遠洋的冒險者。”

    “百姓皆是目光短淺之輩,是需要朝廷去管的,皇上既然委任哥哥主理輪船招商局,就必須要給哥哥一個強有力的執行皇上旨意的保障,如果哥哥身邊沒有皇上派去的心腹,前怕狼後怕虎,又如何能統籌漕工呢?”

    鄭國泰不由又轉過頭去細看皇帝神色,他眼見着皇帝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妹妹瞧了一會兒,接着輕輕地笑了起來,

    “貴妃說得是,既然貴妃執意這般要求,朕就讓張鯨從宮裏挑幾個得用的內侍派給輪船招商局罷。”

    鄭國泰心頭一鬆,不禁爲自己方纔那一瞬間的疑惑抽動感到懊悔,肯定是自己這些天來太緊張了,皇上和貴妃明明琴瑟和諧,自己又在胡亂揣測些甚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