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八章 你要學殺人(中)
    朱翊鈞這時發現,自己對李氏的喜歡與縱容是有條件的。

    雖然他已經達到不需要去“看條件”地喜歡一個女人的地位了,但是現代生活在他的靈魂裏留下的烙印太深了。

    他潛意識裏就有那麼一個觀念,覺得女人必須擁有和他一樣的三觀和學識才能讓他放心去喜愛,光有美貌不行,再加上性格溫良呢,那也不行。

    雖然美貌又溫良的女人可愛又可親,但是朱翊鈞就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去享用她們的這份美好。

    即使古代女人由於美貌和溫良而被男人享用是一種屬於女子的美德,可朱翊鈞就是放不下架子去成全這種畸形的美德。

    像明世宗高齡納尚壽妃這種事,朱翊鈞就幹不出來。

    因爲他得端着他現代人的架子,得遵守現代工業社會給他制定的女性審美,女人得有見解,得能和男人長談,談的話必須機智。

    要是兩個人都說不到一塊去,一個說國家大事,一個只會聊雞毛蒜皮,那成甚麼了?那不就是博士生和廠妹談戀愛、大學教授娶小保姆嗎?

    當然了,朱翊鈞是尊重廠妹和小保姆的勞動價值的,但是男人對女人的審美觀念一向是不以其勞動價值爲標準的,所以朱翊鈞對萬曆皇帝的後宮是絕不可能全盤接受的。

    就算他的身體能接受,他的心也能接受,可他的觀念和審美,以及他端起來的現代人架子,會跟他的身體和心靈唱反調,喜歡女人必須得先看條件,得看學歷、看工作、看家庭。

    要是不看這些,光看古代選秀的那套身高、體重、相貌,那他朱翊鈞就得先放下現代人的身段,搞個葷素不忌,和廠妹小保姆談戀愛生孩子也不介懷。

    不幸他朱翊鈞就是放不下這個架子。

    所以李氏說“你這樣不行”的時候,朱翊鈞不生氣,因爲他知道他的審美標準就是囊括了李氏這一類和男人不相上下甚至超過男人的現代女人。

    但是當李氏說出“你得學會殺人”的時候,朱翊鈞卻垮下了臉,他覺得李氏這不僅僅是在指摘他,而是在企圖讓他放下他放不下的現代人架子,

    “我是主張程序正義的,你怎麼知道我不殺人?我只是不想濫殺無辜罷了,像萬曆皇帝一樣,憑宮女一句話就把人捉回來殺掉,你覺得你喜歡這樣?還是像努爾哈赤晚年那樣,見到漢人就殺,你覺得這樣對國家是件好事?”

    李氏一點不怕朱翊鈞垮臉,她喜歡看到朱翊鈞願意把真實的情緒呈現給她,而不是爲了要討好她就非得心口不一地哄她,

    “省省罷,真的,買書甚麼的,只能去騙騙魏忠賢,魏忠賢要是真的緊趕慢趕得把李贄的文集買來了,你就又有新藉口了。”

    李氏笑了笑,她知道一旦男人開始哄一個女人,一般就不把她看作是一個平等地位的人了,所以她極力避免任何朱翊鈞企圖哄騙她的情形,

    “萬曆十七年己丑科殿試金榜的狀元,正是與李贄相交甚篤的焦竑,李贄死後,那墓誌銘還是焦竑寫的呢,如果你現在認定李贄是假心學,那歷史上焦竑考中的那個狀元,你也準備把它給撤了?”

    朱翊鈞淡笑道,

    “你知道的歷史事實看來也不比我少。”

    李氏回道,

    “這是民間野史傳出來的一句俗語嘛,‘德高當報,考場不失火,哪有狀元焦’,就是說當年啊……也就是今年焦竑沿水路北上進京趕考的時候,意外撿到了一隻金鐲。”

    “於是他毅然令船工拋錨停航,派僕人登岸尋找失主,當面還鐲,因此誤了考期,誰料焦竑趕到京城之時,卻得知考場失火,考期推遲,恰好讓他按期進場,榮得狀元。”

    “說實在的,你要是真的不想讓焦竑當狀元,那你年後就嚴令五城兵馬司巡視貢院動靜,確保科考無虞嘛,這總是比當上了再撤要簡單得多罷。”

    朱翊鈞努了努嘴,他知道他現在只要順着李氏誇她幾句博學,就能輕易獲得她的好感,但朱翊鈞猶豫片刻後,還是決定採用實事求是的態度跟李氏說話。

    畢竟他也是受夠了那一羣大臣和太監了,他身邊好不容易出現了這麼一個知識水平同他相當的人,一個能夠深度交流的夥伴是值得珍惜的。

    “其實呢,這個故事八成是杜撰的。”

    朱翊鈞十分認真地糾正道,

    “北京朝陽門外,有個‘天下英才冢’,你知道這個名頭是打哪兒來的嗎?是天順七年會試時,貢院失火,因考生都被鎖在考棚內答卷,結果一百多名舉人被活活燒死。”

    “後來萬曆二年的時候,張居正吸取這場教訓,將貢院的木質考柵改建爲磚牆瓦頂的房屋,且在號巷門口設有水缸和號燈,所以即使今年這貢院當真失火,也斷然燒不到要延誤考期的地步。”

    “再者說,無論貢院是否失火,我要真想讓焦竑當不成萬曆十七年的狀元,難道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嗎?”

    李氏反問道,

    “你真能忍心隨意去改變一個歷史人物的人生?我看你不像是這樣的人。”

    朱翊鈞氣定神閒,

    “哦,我懂了,你這是激將法,不激得我開始肆意濫用手中權力就不算完是罷?人家焦竑二十五歲中舉人,後來七次會考名落孫山,直到五十歲才考中狀元,你還在這裏要我讓人家第八次落榜,這也忒不厚道了。”

    “雖然在你我看來,這些歷史人物都是活在故紙堆裏沒有隱私的紙片人,但是我覺得,即使是紙片人,我們也應該去尊重他們的人生。”

    李氏道,

    “那你就該直接承認,你既沒有想讓焦竑落第,也沒有真的想殺李贄,甚至根本沒有要將王承勳追究到底,你就是對誰都不忍心下狠手彈壓。”

    朱翊鈞道,

    “這是三件完全不同性質的事情,你不要混爲一談,歷史是有慣性的,不是想怎麼改就怎麼改的,譬如這焦竑,他不但是萬曆十七年的狀元,還是萬曆二十五年的順天府鄉試主考官。”

    “如果不是焦竑在那一年從落卷中發掘出了徐光啓,認爲徐光啓是‘名世大儒’,把他從落第拔置成解元,那徐光啓就不會在萬曆二十八年去南京拜見他的恩師焦竑,並首次見到了耶穌會士利瑪竇。”

    李氏道,

    “所以從歷史上來說,焦竑是徐光啓和利瑪竇的引薦人?”

    朱翊鈞道,

    “可以這樣認爲。”

    朱翊鈞擡起頭來,仍用那種現代人才擁有的柔軟目光注視着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