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六章 寶和六店(下)
    魏忠賢說這話時相當愁苦,他不明白他信仰的佛祖怎麼就普度不了他,有意無意地總是把他置於一個浪費智慧的境地。

    要麼是周圍人都對他的智慧視而不見,要麼是重視得太過分了,將他的智慧看成了一種不安分的徵兆,因而總是防備着他。

    老魏簡直是要嘆息了,他也弄不明白他爲何總是聰明得如此不識相,尤其在宮裏不識相的代價是關乎性命的,

    “倘或我真是個傻子,我倒是會無條件地贊成宗主爺了,這誰管東廠,跟我李進忠有甚麼關係呢?”

    蘇若霖笑道,

    “你這是在罵我傻?其實這東廠有許多好處,是你我現下還見不到的。”

    魏忠賢回道,

    “這不是畫餅充飢嗎?這將來的好處是甚麼,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將來還不一定能拿到手呢。”

    蘇若霖道,

    “怎麼就不一定了呢?”

    魏忠賢反問道,

    “你怎麼就能篤定皇爺會看不出宗主爺在利用王承勳這件事強奪東廠主事之權呢?反正我不信皇爺會看不出,這要看出來了,你說誰能救你,這一道旨意下來……”

    蘇若霖哈哈道,

    “你不會是因爲看到皇爺杖死個人,就此便被嚇破了膽子罷?”

    魏忠賢沒好氣地白了蘇若霖一眼,他這個動作有些女氣,實際上老魏要當真雌化成了女人,那他倒沒甚麼不好開口的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說,以他的直覺和第六感,他覺得朱翊鈞這人陰絲絲的,盯着他的眼神有一種如何極力潛藏也遮掩不住的隱憂和厭惡,彷彿一個路邊時常恐懼被搶走手中糖人的乞兒,並且對他老魏還尤其戒備。

    一個時刻處於恐懼和戒備中的人是最難伺候的,何況這樣一個難伺候的人當真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但是偏偏魏忠賢一直就拒絕承認他和女人有甚麼生理上的共性,因此此刻他也沒好意思拿他九千歲的第六感說事兒。

    蘇若霖卻把魏忠賢這種隱晦的羞怯當作是因害怕而難以啓齒,故而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用一種哥倆好的親熱語調接着道,

    “你也太柔弱罷,膽子這麼小,一開始怎麼挨的這一刀?”

    魏忠賢生得高大,蘇若霖想去攬他肩膀,不料伸手比劃了幾下,發現自己必須稍稍踮起腳尖才能完成這一動作,故而作罷,

    “我不信你在宮外就沒看見過死人,你是肅寧縣人罷,那就是河間府,我是保定府安肅縣的,咱倆家鄉離得不遠罷,我不說遠的啊,就說前兩年……前三年罷,就是萬曆十四年的時候,咱們那一帶還鬧過饑荒咧。”

    魏忠賢不語,蘇若霖便追着他道,

    “那饑荒一鬧起來,真是一片片的死人,一天找不到喫的就躺着餓死啊,我那會兒還跟着我爹喫過老鼠哩,餓得沒有辦法呀,就在牆根邊兒撿死老鼠,那老鼠不知道怎麼死的,我爹看見了就收拾回來,煮熟給我們一家喫。”

    “老李呀,你不知道啊,那會兒那老鼠肉可香得很呀,當時我先吃了一半,想留下一半明天喫,到那天晚上睡下,我餓得睡不着,咋都睡不着,就又起來,把那半碗喫上了,我當時一邊喫,一邊想,喫上這一頓,我還能再多活五天,不會馬上就死。”

    “後來老鼠喫沒了,剩下來的都是老鼠皮,那怎麼辦呢,就去撿屎喫,首先最好撿的是牛屎,我記得我帶着我妹妹,在牛糞裏面找穀粒喫,撿一顆喫一顆,喫一顆撿一顆,後來另一家一個大些的男娃也來撿着喫,就打我妹妹,不讓我妹妹喫,把我妹妹打得直哭,就爲那牛屎裏的谷顆顆,幾個孩兒搶着喫呢。”

    魏忠賢的嘴蠕動了一下,道,

    “喫屎的事也值得你這樣講,好像就你喫過一樣,萬曆十年八月,北直隸鬧旱災,我還見人喫過大雁屎呢。”

    蘇若霖相當熟絡地接口道,

    “大雁屎我也喫過啊,大雁是喫麥青的,屎拉在河灘上,我們去撿回來,夏天的時候一遇天黑,北飛的大雁就要落下來歇息,大家要估摸準它們的落腳地兒,好乘着夜黑去逮大雁。”

    “那大雁啊,歇息時有自己的哨口,人還沒走近,雁羣就叫起來呼啦啦飛走了,沒人能捉得到大雁,所以撿雁屎也得估摸準雁羣的落腳處,如果去得太早了,驚飛了雁羣,那就撿不到雁屎了。”

    “我記得嘿,手指粗的雁屎,前邊發白的一小段是不能喫的,要摘去,只有青綠的一段纔可以喫,我們那兒雁屎的喫法有兩種,講究的一種,是把雁屎用清水泡開,然後再潷去水,拍成小餅貼在鍋邊焙熟了喫,另一種呢,就是把撿回來的雁屎直接放在鍋裏焙炒,像炒玉米籽那樣。”

    “那炒熟的雁屎,嚼在嘴裏會咯嘣咯嘣響,火氣很大,喫完之後,嗓子會刺啦啦得疼,幸好那個時候還能找到一些野地黃,用熟地黃泡水喝,才解了雁屎的毒,就這大雁屎,到冬天的時候還沒有了呢。”

    “然後春荒的時候就更難捱了,能喫的東西都喫光了,草根,樹皮,房檐上的草,幾乎天天死人,都是餓死的,起初死了人還掩埋,還要哭哭啼啼地到村頭的土地廟去‘報廟’。”

    “後來沒力氣了,就誰也不管誰了,只聽說窪地裏那種白色的觀音土能喫,就一窩蜂地去挖來喫,吃了拉不下來,肚子脹得滾圓,拿竹竿、樹枝去掏屎也掏不出來,就活活把人給憋死了。”

    “不瞞你說,我爹就是那麼被脹死的,死前還嚷着他還能繼續填土咧,但是我入宮之後打聽了啊,這事兒它也不能都怪朝廷,皇爺知道北直隸遭災,當時就把那幾個州的夏稅秋糧都給蠲免了。”

    “這事兒不是我一廂情願瞎說的,那文史館都有記錄,所以我心裏是不怨皇爺,也不怪朝廷的,這天災誰都避免不了,是命裏帶着的,不過我就覺得罷,這苦命人他也不能一直就白白地把苦吃了,你說這好不容易有個讓我上進的機會……噯,老李啊,你認真聽我講啊,這一個人他不能總被命運欺負,你說是罷?”

    魏忠賢憋着勁板着臉,蘇若霖的邏輯在他這裏是無可挑剔無法反駁的,他唯一的道德制高點已經被瓦解了,不但瓦解了,還是用他們宦官自己的邏輯瓦解的。

    就像蘇若霖先前勸魏忠賢給自己女兒攢嫁妝,他老魏直接就表示他不在乎人倫,現在這個邏輯反噬了,魏忠賢勸蘇若霖不要幹這種要掉腦袋的事,他蘇若霖也直接表示他壓根就不在乎性命,反正原來就是喫屎的命,沒了就沒了,幹喫屎的事總比當真喫一輩子的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