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九章 有限推廣
    朱翊鈞這回沒叫孫暹替他讀疏,而是朝他伸出了手來。

    孫暹忙上前兩步,殷勤地將奏疏躬身遞給了皇帝,爾後又低頭退回了原處。

    李氏好奇地將頭靠上朱翊鈞的肩膀,衝着他耳邊悄噓噓地發聲,

    “皇爺,您怎麼不要人替你念了?”

    朱翊鈞翻開奏疏,毫不猶豫地往李氏那裏讓出了半折,讓她隨自己一起看了個齊全,

    “農業乃國民之生計,如何能輕忽得?這大明的一畝地究竟能種多少糧食,朕心裏總得有個數兒,這是將來要當作國策推行的,倘或一點兒數都沒有,誰奉承一句‘畝產萬斤’,朕就相信,豈不是連韃子知道了都要笑話咱們?”

    李氏笑道,

    “說‘畝產萬斤’倒也罷了,可笑就可笑在這畝產萬斤之後再鬧大饑荒,還反過來推到蒙古人頭上,俺答不過是挾貢,還非說人家是逼債,真是韃子聽說了都要笑落牙齒。”

    孫暹和魏忠賢面面相覷,他們是聽不懂皇帝和李氏的言下之意的,只以爲是皇帝是借李氏之口在刻意敲打誰,但是孫暹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這“畝產萬斤”的國策是指大明的哪一項政策,大明的荒唐事的確不少,可也沒有哪一項到達這“畝產萬斤”的荒唐程度啊。

    孫暹不禁有些惶恐,聽不懂主子的敲打,對奴婢而言,可是要人性命的大事,

    “這……奴婢記得此奏疏中,並無‘畝產萬斤’之詞啊。”

    朱翊鈞正覺得和李氏一唱一和得挺樂呢,冷不丁聽孫暹來了那麼一句,只得重新肅容道,

    “哦,朕是想起了元旦宮中喫的一道嫩鵝肉,你們李娘娘那會兒沒喫着,方纔就問朕來着,據說民間有言,‘雛鵝怕冷,成鵝怕熱’,如何這正月宮中還能喫得上這剛從蛋裏孵出來的小鵝?”

    御前辦膳一向是司禮監掌印和秉筆挨月輪流例辦的,故而孫暹一聽即答道,

    “這年節裏上貢御前的嫩鵝,都是用宮中火窖孵成,在元旦那日用竹籠裝好包裹嚴實送進來的,一點寒風都吹不着,所以才能讓各宮主子們活殺活喫。”

    李氏道,

    “好大的陣仗,宮外就沒這口福,頂多事先預備下糟醃。”

    孫暹道,

    “只要能讓皇爺和娘娘們在想喫的時候喫上一口時鮮的,奴婢們縱使多費一些心,也不算甚麼。”

    朱翊鈞淡笑道,

    “那倘或朕不想喫鵝肉,只想見到河南的百姓在正月裏喫鵝肉,那你們司禮監能不能辦到呢?”

    孫暹回道,

    “河南地方有司專職於此,奴婢們豈敢越俎代庖?”

    朱翊鈞道,

    “那要是朕恢復了張居正先前的‘考成法’,只是將考成內容從徵收欠賦,改爲冬日養鵝,且下旨規定每村必建鵝廠,養鵝不成者立刻去職丟官,那情形又會是如何呢?”

    孫暹不知道皇帝爲何從番薯一下子跳到養鵝了,愣了一愣,道,

    “這……如此養鵝,恐怕頗費人力,再說以養鵝爲考成政績未免不妥,萬一府縣冒進,科道官必定會進言彈劾……”

    朱翊鈞笑了笑,道,

    “那要是進言一個,朕就杖殺一個呢?”

    孫暹實在聽不懂朱翊鈞的影射,只見李氏在皇帝身旁笑得歡實,他想來想去,還是從張居正身上入手回答,

    “皇爺豈會閉目塞聽,任由有司胡作非爲?想當年考成法一出,張居正奏呈地方有司在考成之時剝下奉上,虛文趨謁,各級官員擔心因考成降罰,不分緩急,對貧戶小民多加追索,而對勢豪大戶畏縱不問。”

    “皇爺得知之後,立即下旨均數減免,使小民得沾實惠,可見皇爺愛民如子,即使國庫空虛,也絕不會罔顧百姓生計。”

    朱翊鈞笑了起來,

    “那可不好說,朕聽你們的奉承話聽多了,說不準哪天就變得不是奉承話就不聽了,沒有奉承話也要製造奉承話了,譬如你們李娘娘說,倘或科道官諫言養鵝無濟於事,朕就偏說‘肥鵝賽大象’,誰有異議就殺誰,科道官也沒甚麼法子對付朕啊?”

    “那同樣道理,李材奏呈這番薯在雲南地界播種,一畝可收數十石,倘或朕爲了將番薯推廣到河南,偏要地方官奉承這番薯可以在北方畝產萬斤,那科道官又能拿朕怎麼辦呢?”

    孫暹越聽越不對勁,只得又跪下道,

    “皇爺絕不是此等昏聵庸主。”

    朱翊鈞側頭看去,只見李氏憋笑憋得兩肩顫抖,這纔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

    “朕自然不昏聵,可是這藩王宗室皆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人,而河南現在是甚麼情況呢,八個府加上一個直隸州,算上潞王就藩,它一個省就要供養七個親王,上百個郡王和不計其數的宗室子孫的俸祿發放。”

    “這河南一省的祿米之輸,供養諸藩尚且不足,倘或一遭了災,朝廷還得從財政裏騰挪出錢糧去賑濟,又哪裏有能力給朝廷交稅呢?”

    “朕記得前些年意欲推行水田時戶部有論,北方各省大部分種植的是麥、黍、粟、高粱、豆類等旱作農物,其中,上上田畝產可超過一石,上地是一石左右,中地畝產六鬥到八斗,下地畝產三鬥到四鬥。”

    “在這些田地中,上上地約佔一成,平均畝產可以一石三鬥計,上地佔三成,出糧可以一石計,中地佔四成,出糧以七鬥計,下地佔兩成,出糧可以三鬥計,如此合計田地,我朝北方各省平均畝產爲七鬥有餘,而南方各省的平均畝產是二石七鬥有餘,相當於北方畝產的近四倍。”

    “因此朕見了李材這奏疏,就總怕過猶不及,倘或河南推廣種植番薯,雖然能在一省財政上解燃眉之急,但是河南需要供養的藩王、欠朝廷的賦稅太多,若是地方官爲政績剝下奉上,見百姓稍有寬裕就加倍、乃至數倍地橫徵暴斂,那朕又該爲之奈何?”

    “再說這藩王莊田,雖說是皇家賜予宗室的,但是自成化六年伊始,皆轉爲地方有司代管,從播種到徵收,都由地方官管理,即使朕要潞王從旁監督,潞王也會刻意避嫌。”

    “所以朕心裏就總存着這一種憂慮,朕知道這番薯是能緩解饑荒的絕佳上物,卻怕朕一旦下旨極力推廣種植,倒反而給河南百姓帶去了災難,要是地方官爲了奉承朕,一直報喜不報憂,朕又篤信番薯高產,不願採納言官諫言,那河南百姓豈非反受其害?”

    朝廷用財政倒貼北方各省的情況當然不能再任由它發展下去了,朱翊鈞在這一點上決心很足,即使將來要讓藩王宗室自力更生,那番薯也是要推廣種植下去的,否則北方一鬧災就要朝廷撥款救濟,不賑災就出一個李自成,那朝廷又哪裏來的餘錢發展海貿和整頓軍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