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二十三章 萬曆十七年的會試科考題(上)
    “……唔。”

    朱翊鈞回過神來,兩手攏在袖子裏,兩根大拇指在衣袖的掩蓋下緩慢交纏着轉動。

    他心想,歷史上的王家屏不是在萬曆十七年的四月才被允准回閣的嗎?

    現在才二月份吶。

    難道是要爲傳說中的“三辭三讓”騰出時間?

    好像也不對,閣臣服喪期滿、奉旨回閣是慣有的成例,難道就這一道程序還要來一套三辭三讓?

    朱翊鈞左想右想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但是憑藉着他這兩年來當皇帝的經驗,他沒有立刻答應申時行的請求,畢竟人事關乎政治嘛,總要謹慎小心一些,

    “是,卿等撰擬手敕來行。”

    朱翊鈞回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他想他這麼一說,如果其中有甚麼特殊變動,內閣就能順理成章地提出來

    果然,申時行一聽即道,

    “臣等看得,王家屏原先以吏部左侍郎入閣,在任二年,及昨年《會典》書成,近日加恩,本官皆未蒙敘錄,且同時講官如朱賡,已升禮部尚書,家屏本資敘在先,相應加秩召用。”

    朱翊鈞攏在袖子裏的拇指頓時停止了轉動。

    對了,晚明官僚體系的特點之一,就是“一部多尚書”,並且常常添設左右侍郎。

    這種情況在內閣輔臣之中尤爲氾濫,因爲明成祖朱棣當年設立內閣之初,將這些大學士的官階僅僅定爲“正五品”。

    而到了晚明,六部事務必須經由內閣商議後製定“票擬”,內閣成爲了壓制六部權力之所在,這樣一來,明朝六部尚書的“正二品”官階,與“正五品”的大學士比較起來,就顯得名不副實。

    於是朝廷爲了提升內閣輔臣的待遇,在“大學士”的職務之外,再爲輔臣添加六部的“侍郎”或者“尚書”的虛銜。

    這些頭銜一開始確實是爲了讓正五品的大學士享受正二品待遇而設置的,但是隨着閣臣的權力逐漸擴大,一些位高權重的閣臣便能在大學士之外,同時兼掌六部的閣部事宜。

    朱翊鈞想到此處,忽然又覺得有點兒不對。

    現在的禮部尚書是朱賡,內閣沒有必要去分朱賡的權啊。

    而且朱賡的不結黨,在歷史上也是有名的。

    後來萬曆二十九年趙志皋去世後,沈一貫獨當國,萬曆皇帝就是因爲考慮到大臣植黨營私,才下詔起復了當時已經隱居已久的朱賡。

    這說明朱賡起碼在萬曆二十九年之前,給萬曆皇帝留下的印象就是無偏無黨、能夠獨善其身的。

    朱翊鈞細細想了一回,又懷疑自己是否是多心了,畢竟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在晚明也算得上是一種標準配置,譬如現在的許國就是禮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如果不掌理閣部事,這個頭銜並沒有甚麼特殊意義。

    朱翊鈞看了三位輔臣一眼,道,

    “那便詔敕吏部,原任大學士王家屏着升禮部尚書,仍兼東閣大學士,照舊入閣辦事,便差官行取馳驛來京。”

    朱翊鈞說罷,還朝三位輔臣微微點了點頭。

    申時行行了一禮,繼續道,

    “昨該禮部郎中高桂論奏科場事情業已奉聖旨,除有無弊端,聽候該部查明覆請外,惟免覆試一節,臣等猶自不安。”

    申時行才說了一句,朱翊鈞便突然恍然大悟。

    對啊,這個禮部尚書它可以是虛銜階官,也同樣可以是職事官,這個權力範圍在晚明是經常變化的。

    而申時行和王錫爵如果想要執意覆試順天府那幾個被彈劾有問題的舉人,其中就一定會動用禮部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來監考。

    以朱賡素不結黨的脾性,那不用說,即使皇帝下旨同意覆試,那他一定會託辭不出,讓其他禮部官員代他行使職責。

    谷</span>但這託辭不出又不能僅僅應用於覆試這一件事上,後面緊跟着就是會試,禮部要忙於會試事宜,朱賡如果想避嫌,那就必須一次性避嫌到底,全然不參與這次春闈纔行。

    可倘或堂堂禮部尚書先不參與覆試,後又接着不過問春闈,難免會惹出議論。

    所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擡出一個位高權重,既有資格任禮部尚書,明面上又不會偏袒申時行與王錫爵親屬的人來接替禮部尚書的義務。

    因此即將守孝期滿的王家屏,便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更何況,朱翊鈞在心裏對自己笑笑,歷史上的王家屏還有三辭三讓這種拖延方法,他只要稍稍瞭解一下順天府鄉試案的情況,就一定會跟朱賡一樣選擇避嫌不出,待會試過後再應召入閣。

    申時行見皇帝頷首不語,接着道,

    “即謂字跡可疑,文理紕謬,及疑信相半,則必待會官覆試,而後有無真僞,耳目難掩,果紕謬可疑,則當嚴行黜革,使知朝廷無可逃之法,果非紕謬,果無可疑,則當明示存留,無使諸生抱不白之冤。”

    “然後行法公平,持論歸一,臣等之心事可白,諸人之疑謗可杜,揆之法體,亦當如此,若但徼聖慈寬宥,免行覆試,則在皇上衹惜輔臣之體,而屈法以施恩,臣等衹爲文飾之詞,而僥倖於苟免,將使疑者愈衆,而言者無休時,臣等惟有以去而已。”

    朱翊鈞這時已然看出了閣臣的打算,他實際上真有些可憐申時行和王錫爵,都已經打拼到閣臣了,澄清一件莫須有的事情卻依舊如此艱難,依舊須得謀劃再三,排除異己,再小心翼翼地徵求九五至尊的同意。

    朱翊鈞感到體內有一種衝動,他的內心忽然閃過一絲渺茫到近乎虛無的想法,如果這時候自己能鼓起勇氣跟眼前的三位閣臣科普一番何爲民主與平等,會不會收到意想不到的巨大效果?

    這股衝動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就被理智壓制了下去,朱翊鈞清了清嗓子,淡笑回道,

    “朕深信先生,先生何故一再求去?”

    王錫爵開口道,

    “祖宗簡置內閣之臣,所使表正羣寮,平章萬務,皇上不以臣之不才,擢在此地,四年於茲,雖非其人,然朽株腐槎,業已賁黃於樑柱之間。”

    “皇上重臣,臣何忍不自重?所以父子相爲師友,臣一言差錯,惟恐臣男之知,而臣男一步跛倚,亦惟恐臣之知,臣母每戒臣父子責望之過,而不知其激於君臣遭際之奇。”

    “使直道果行,人心相信,則臣雖學叔向薦子,亦有何慮?而近者臣男偶然一雋,臣酹酒先臣之前,而訓之二事。”

    “一則莫忘家教,如先臣之教臣,先鄉行而後世名,二則莫辱知己,如臣之事座主馬自強、翟景淳,重道義而竦禮節,當時了不憂人間嫌忌之事,以世非鬼蜮,人有秉彝,斷無謂貞**者。”

    “今突然出一高桂,既稱臣子之多才,乃偏不分臣之有才子,既稱人情疑信相半,乃偏不從其信,而後其疑,將臣信口估價,信手調籌,此明知臣平日氣高,欲以激怒臣而逐臣。”

    “然聖志自明,臣男亦自有覆試公案,臣何怒之有哉?獨念臣男之被疑爲臣,臣之蒙恥爲官,而先臣因教臣男,以榮焉辱,考官因取臣男,以分爲私,推本所由,皆臣入山不深,見幾不早之咎也。”

    “臣被召以來七疏乞骸,皆以上恩不能引決,以至辱國、辱親、辱身、辱子,而又復依依,則稚子弄臣影,卒徒笞臣背,莫不有詞,而臣男亦安認此不識羞恥之父?”

    “臣嘗竊嘆,方今功利薰人之心,機巧刺人之骨,鱗甲被人之面,而今身爲耐彈之綿花,名籍乞璠之丐子,臣雖復留,不但一籌難展,而張居正地下之靈,亦將有戟手反脣、借臣以爲口實者,臣以此自甘暴棄……”

    朱翊鈞笑了一下,竟忍不住近乎現代人的語氣安撫道,

    “好了,好了……先生清望直節,朕所倚信,卿等懇請覆試,具見公慎,高桂本內有名舉人,着禮部便會同都察院及科道官,當堂覆試,看閱具奏,令錦衣衛還差官與高桂一同巡視。”

    “如此覆試已從卿請,則公論自明,先生豈得以小臣妄言,便懇詞求去,負朕特簡至意?”

    閣臣聽了這話,二話沒說,立刻就跪下謝恩,倒讓朱翊鈞心裏又是一陣難受。

    隨後三位閣臣又論起了會試主考官人之事,這件事卻是比較可以按照既定程序來辦。

    大明會試的主考官,一般是兩人,其中一位必定是次輔,如果次輔曾經主持過會試,則用三輔,如果內閣輔臣都曾經主持過會試,則用詹事府或翰林院資格最老的人。

    同考官雖說不拘人數,實際上是根據考生人數的多少選任,由最初的八人,到後來形成了“十八房”的閱卷制度,總體而言人數是在不斷增加。

    由於申時行和王錫爵已經分別在萬曆八年庚辰科和萬曆十四年丙戌科擔任過了會試主考官,兼之要避嫌的緣故,會試主考官便名正言順地定爲了許國,副考官則定爲了翰林院侍讀學士掌詹事府事王弘誨,意外地在人選上卻沒有太多爭議。

    就在三位閣臣準備讓皇帝下敕旨之時,朱翊鈞卻驀地道,

    “不知科場題目如何擬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