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起了軍帳的一角,烏雲黑壓壓地鑲上了天邊一角,太陽光從雲彩深處延伸出來,將城池鍍上了一層金光。
奈虎搓了搓手,找出一頂早就被官軍淘汰已久的碗型盔來,去溪邊打了水。
這種碗型盔實則比晚明主流使用的鉢型盔更加實用,鉢型盔雖然美觀,但頭頂的盔槍容易掉落,蒙古人由於缺鐵,經常在作戰中設法弄掉明軍的盔槍,爾後撿走,反倒是被朝廷拋棄許久的碗型盔,則不存在這種問題。
奈虎打了水來,將盔體倒放在了火上。
盔體上的朱漆和“勇”字都成了斑駁的斑斑點點,全然瞧不出本來面目。
這種明朝前期的混鑄式頭盔在形制上和元朝相同,只是蒙元的鐵盔一般都是金屬底色,而明軍制式的鐵盔則往往經過了相對精細的表面處理並進行了刷漆,因此一旦朱漆剝落,乍一眼看上去便極像中東和西亞地區的波斯土爾班盔。
奈虎將水倒進了頭盔中,先是“嘶啦”一聲的噼啪響,接着是水汽碰撞鐵鍋時發出的傾瀉聲。
水面先是泛起了一層層的漣漪小泡。
接着是咕嚕一聲響。
沉寂許久,又是咕嚕一聲響。
帳外遠遠地傳來隱約的嘶吼聲與兵戈相交的撞擊聲。
奈虎從腰間的獸皮囊袋裏掏出一塊黑漆漆的茶磚,隨手擱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茶磚硬邦邦的,落到桌上的時候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奈虎又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刀的手柄是呈圓錐狀錐杆,前端是細長的錐尖,這是一種專門用來泡茶的茶刀。
奈虎站起身來,將茶刀的錐體前端的尖刃沿着黑磚茶的側邊輕輕插入,爾後用力往上一撬,茶磚便順着力道慢慢剝落。
這是一種很巧妙的使力辦法,茶刀進入茶磚後,通過圓錐部分的張力在茶磚上形成一個錐孔,以此沿被切軌跡重複上述方法,便可形成一線性孔,這時只要輕加很小外力,即可實現緊茶部分的分離,將茶磚逐步分解開來。
奈虎分解開來的茶磚一點兒一點兒地投入煮沸的水中。
先是投入一把,爾後再投入一把。
帳外的兵戈聲停止了。
奈虎又拿起囊袋,從裏頭掏出一撮發黃的鹽來,投入倒放的盔中。
茶香漸漸氤氳開來,擴散到整個帳子。
奈虎盯着逐漸變色的鐵盔,內心默默計算着時間。
就在茶葉徹底被泡開的時候,帳外出現了響動。
奈虎一側頭,但見努爾哈齊昂首闊步地跨進了帳中,後面跟着費英東跟扈爾漢分別押着一個丟盔卸甲滿臉血污的女真人。
努爾哈齊一進來就對奈虎擺手,
“噯,噯,我現在不能喝茶,我現在一動不能動,你煮的這茶得晾溫了我才能喝下肚。”
奈虎只得另外找茶碗,
“淑勒貝勒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受傷了?”
努爾哈齊喘了口氣,在煮着茶的鐵盔旁直着身子坐下,
“剛纔我到了城下,寧谷欽命百餘人出戰,一百多人將我圍在中間,我衝上去一口氣就殺了九個人,接着舒爾哈齊就領着伏兵上來了。”
“這七八斤的棉花夾着甲冑掛在我身上,統共十來斤的重玩意兒,捂得我渾身上下都出了熱汗,現在我氣血上涌,萬萬不能卸去盔甲喝茶,只能待身上的汗自己下去了,才能慢慢卸下甲冑。”
“這可真講究。”
努爾哈齊轉了轉被頭盔壓得有些僵硬的脖頸,解釋道,
“這事是得講究,人出了大汗之後只能保持原樣,緩緩活動,否則就會得一種惡病,重則則有性命之虞。”
“這種病在漢人那裏有一個專業的名字,叫‘卸甲風’,當年太祖皇帝的麾下猛將常遇春何其威風,一生未曾敗北,自言能將十萬軍橫行天下,不料還不到四十歲,就亡於‘卸甲風’,所以這種病可千萬不能小覷。”
奈虎點點頭,盛出一碗煮得噴香的茶來,輕輕地擱在桌上的茶刀旁。
這時被押着的那個女真人開口了,
“努爾哈齊,就你這命大的,你就算卸了甲,也不會得他們漢人的毛病。”
費英東立刻呵斥了一句,
“克五十,你閉嘴!”
克五十“呸”了一記,道,
“我不閉嘴,我憑甚麼要閉嘴?”
努爾哈齊道,
“他不閉嘴讓他去,他閉不閉嘴我都要殺他,他現在不用閉嘴,我還要問他把柴河堡的漢人都劫掠到哪裏去了呢?”
克五十冷笑道,
“你就會問這個?”
努爾哈齊反問道,
“不然我要問甚麼?”
克五十道,
“你怎麼不問問我爲何要搶掠柴河堡?”
努爾哈齊回道,
“你搶不搶掠柴河堡關我甚麼事?”
克五十道,
“我是女真人啊,你作爲我的女真同胞,不應該先同情一下,或者關心一下我嗎?”
努爾哈齊道,
“哦,我知道你是女真人啊,但是你是女真人,卻也不代表我努爾哈齊無論甚麼事都要跟你站在一起啊。”
克五十道,
“漢人就總跟漢人站在一起。”
努爾哈齊道,
“胡說八道!這漢人不跟漢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多了,就比如說,這漢人的官,與漢人的民,能時時刻刻都站在一起嗎?”
克五十道,
“所以你努爾哈齊就自詡是女真的官,把我看作女真的民了?”
努爾哈齊道,
“我可沒這麼說,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克五十道,
“那我搶掠的是漢人的民,跟你這個女真的官有甚麼關係呢?”
努爾哈齊道,
“我這女真的官是朝廷讓我當的。”
克五十道,
“哦……也就是說你努爾哈齊這就自認是當漢人的狗了唄?”
話音剛落,費英東和扈爾漢不約而同地踹了克五十一腳。
努爾哈齊笑了一下,道,
“那你反思一下,爲甚麼我努爾哈齊寧願當漢人的狗,也不願意跟你這樣的女真人站到一起呢?”
谷滺</span>克五十道,
“還能爲甚麼?不就是你嫌棄女真人都比較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