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三章 怎麼就到了財匱民窮的境地了呢
    此時坐在文華殿中的朱翊鈞仍能記起自己在坐直了身子後的那股顫慄,那顫慄是一片如捶鼓擂鍾般的黑沉,從周遭的金織玉堆裏緩緩流入心尖,是要把方寸熬化樣的冰冷。

    朱翊鈞知道這時該問一句“石頭甚麼石頭”,問的時候最好在語調裏帶上一點兒貴人專屬的無辜,以便讓張誠把對話進行下去。

    張誠是很會接話的,往往朱翊鈞說東,他能接西也能接北,能接朝陽也能接落日,這是他的一大專長。

    可那會兒朱翊鈞坐在榻上,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一個小小研究生,一穿越就遇上“孫丕揚獻石”的明史橋段,他還能說些甚麼

    倒是伏在地上的張誠先開口了,

    “奴婢等近見孫侍郎題奏,爾今渭北大飢,百姓食不果腹,黃河以北饑民食菜與草木,陝西富平蒲城同官諸縣百姓已是採石爲食。”

    張誠的接話技能在朱翊鈞的沉默裏突飛猛進,沒了問話的蠢主子,他也能當個回話的好奴才,

    “陝西百姓所採之石皆出於三縣觜山,孫侍郎自取二斤,送入京中,伏候皇上恭觀。”

    朱翊鈞那時往榻下望去,卻見張誠匍匐在錦榻與粉牆形成的一塊犄角陰影中,暖閣的滿室金光照不到他,他像是屋裏多餘的一具擺設,沒了主子的目光,連屬於自己的影子都不能有。

    就在那一刻,朱翊鈞的動搖轉了方向,

    “石頭朕就不看了。”

    朱翊鈞聽見自己開口道,

    “你把孫丕揚的摺子給朕拿來瞧瞧罷。”

    那時朱翊鈞一說完這句話,整個人頓時一鬆,心下忽地澄澈起來。

    人生到此,前世的家人故舊已不再是牽掛,生死大事亦不過是靈魂移了,自己既已將身後功名置之度外,又爲何甘願將自己沉溺在這些微不足道的滿足裏呢

    坐在文華殿中的朱翊鈞握住了滿綴玉銙的鞓帶,議政就議政,當哪朝的皇帝都沒有永不議政的道理。

    萬曆皇帝究竟是何許人,我已經研究得夠透的了。

    萬曆十五年的內閣輔臣共有四人,首輔爲申時行,其餘三人分別爲王錫爵、許國和王家屏。

    此時經皇帝宣召,進入文華殿議政的卻止有申時行、王錫爵和許國三人王家屏已在萬曆十四年九月丁憂回鄉,歷史上他再度返回內閣得等到萬曆十七年。

    三位內閣輔臣甫進文華殿,照例先是跪拜叩頭,朱翊鈞垂着眼眸,目光集中在自己座前的那一小塊金磚地上,並不去瞧跪拜的那三人。

    天氣炎熱,文華殿中卻是涼氣森然,殿角的藍色琉璃釉竹節冰箱中的冰凌正發出緩慢融化時的滴水聲。

    那聲音極輕極輕,又被封閉在華貴的箱節之中,幾乎細微到幾不可聞。

    叩拜過後,申時行首先開口道,

    “上月皇上親享太廟,臣等遵例不敢陪祀,於廟門外恭候聖駕。”

    “隨該文書官李浚口傳聖旨,昏夜人集,遺長隨三人護視,臣等及祭畢駕回,又該司禮監太監張誠傳奉聖諭,先生每辛苦,欽此。”

    “仰惟皇上精誠,假廟大孝饗親,在聖躬尚不言勞,豈臣等敢自暇逸臣等不勝感戴天恩之至。”

    雖然知道這些均是頌聖的套詞,朱翊鈞仍是被申時行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明朝的廟禮一年行五次,系以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四時,以及歲暮舉行的大祫之禮。

    在萬曆十七年之前,萬曆帝行廟禮還是行得相當勤快的,還沒有完全到行個廟禮都能引得輔臣交口稱讚的地步。

    至於兩次讓太監傳旨請三位輔臣回去休息,不過是因爲那時朱翊鈞剛剛穿越過來,還沒完全做好和內閣輔臣打交道的準備罷了。

    當然申時行的小心也是事出有因,萬曆十四年時,萬曆帝因病連日免朝,且未親祭太廟,禮部主事盧洪春當即上疏諫言,言辭激烈,又質疑萬曆帝是因爲試馬傷額,故而引疾自諱。

    萬曆帝聞之大怒,立刻下令將盧洪春廷杖六十,革職爲民,永不敘用。

    思及前事,朱翊鈞不禁便開口道,

    “廟享崇重,朕自應親行。”

    申時行諾諾應下,又出言問候皇帝的身體,

    “上月皇上又以文書官李浚傳免經筵,臣恭問起居,始知聖體連日動火,時作眩暈,臣等不勝瞻戀。”

    “仰惟皇上春秋鼎盛,正精神充溢之時,臣等以爲,皇上惟在清心寡慾,養氣寧神,自然邪症不侵,真元益固,若夫藥餌之進,過多或至於傷脾,輕試或難於對症。”

    “伏望皇上順乘時令,慎節起居,倍加慎重,專以靜攝爲主,於凡食息動作之間,常存保護珍調之意,似迓純嘏,以慰羣情,臣等不勝祈望之至。”

    朱翊鈞聽出申時行話裏話外是在勸諫自己遠離聲色,不禁心中苦笑。

    根據萬曆帝的身體狀況來看,說萬曆帝朝政憊懶是因爲沉湎酒色還真是冤枉他了。

    “朕不過是偶有微疾,蓋因肝肺動火,服涼藥過多,下注於足,故而朝講暫免。”

    朱翊鈞將三位輔臣叫起,

    “有勞先生掛念,爾今見貼膏藥,火邪已降,今日方可議政矣。”

    例行的君臣問候完畢,三位輔臣站了起來。

    朱翊鈞鬆了口氣,他擡起眼來,爲着將目光終於能平視前方而感到輕鬆,

    “朕見近日以來,各處奏報災傷,小民不得安生,心甚憂憫。”

    申時行見皇帝問起正事,趕忙回道,

    “確是近來南北異常,水旱特災報日聞,小民流離困窮,殊可矜憫,譬如陝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蟲,河南一帶又被黃河衝決,委實災傷重大。”

    朱翊鈞被唬了一跳,他原還以爲只有渭北一帶饑荒嚴重,沒想到萬曆十五年有那麼多地方受災,

    “事關民生,還請卿等深思詳議來行。”

    朱翊鈞試探了一句,又唯恐其中有甚麼曲折,先一步表明態度道,

    “朕聽聞陝西頻年饑荒,至以石爲糧,朕甚憫念,書雲,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若民生不寧,國計何賴”

    朱翊鈞這一發話,申時行立即心領神會,

    “皇上仁心憫下,臣等一得之愚,竊謂今日救荒之政,只有兩件,一是蠲免,一是賑濟。”

    “今海內困於加派,其窮不減於食石之民也,臣等以爲,皇上宜寬賦節用,效仿祖宗定賦定用,以寬民財力之政,罷額外徵派及諸不急務,損上益下,以培蒼生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