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章 科道官這種生物(下)
    朱翊鈞道,

    “他們糾的是外朝人事,內廷用人還是朕說了算嘛。”

    張誠又苦笑,

    “皇爺英明,奴婢是不可大受而可小知。”

    這是論語裏的掌故。

    朱翊鈞擡眼看向張誠,覺得明朝的內書堂真是了不起,竟能把一個人教得同時具有謙卑和遠見這兩種品格,

    “你既如此說,莫非是又碰上可大受而不可小知的人事紛爭了”

    張誠道,

    “言官御史議論過幾次邊將人選了,自治莫先擇將,擇將莫先擇帥,皇爺既調整了邊貿,總不能一直不理科道官諫言人事。”

    朱翊鈞道,

    “此事朕心裏有數,邊鎮如何用人,朕自有主張,去歲鄭雒因爲言官彈劾幾次上疏乞休,朕都不允,他們總該知道朕是甚麼意思了罷。”

    張誠道,

    “近些日子的彈劾卻是更多了,不少都是說老將們年向衰頹,事多首鼠,兼金文綺,結納權要,宗族親黨,暴橫鄉里。”

    “兵科的奏疏皇爺是沒見着,那裏頭連悍者養之日至於驕,而有尾大之勢,弱者剝之日至於疲,而有鵠立之苦這樣的話都出來了。”

    朱翊鈞點點頭,心想,以晚明邊將的總體素質而論,言官說得也都算是實話,

    “他們這是在彈劾誰呢”

    張誠道,

    “彈劾的是薊永總兵張臣,與保定總兵陶世臣。”

    朱翊鈞又點點頭,道,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科道官上疏調處邊將,請各督撫鎮官約束將領,嚴立法制,培養士卒,蠲革一切繁苛刻剝之事,這也都是一貫的套話了。”

    張誠道,

    “到底是因爲邊事重大,故而人人議之論之,不敢置身事外。”

    朱翊鈞笑了笑,發話道,

    “既如此,那便請內閣章下兵部議覆,張臣以處置大嬖只、猛可真等功,姑令策勵供職,陶世臣革任聽調,再調宣府總兵官董一元,爲薊州永平山海等處總兵官;原任薊鎮總兵張臣,以原官銓注左軍都督府僉書;以前軍都督府僉書新建伯王承勳,兼管理紅盔將軍;以山西副總兵麻承恩,爲薊鎮東路副總兵官”

    朱翊鈞絮絮地吩咐着,彷彿這不過是萬曆年間極爲平常的一次邊鎮換防。

    自“倒張”運動開始之後,邊鎮將領與督撫被陸陸續續地調配了一次又一次。

    萬曆皇帝除了自己誰都不信,就像他的左腿不信任他的右腿,一動起來就有磕絆,所以一切行動都必須緩慢,必須緩慢到讓旁人瞧不出他行動的殘缺。

    張誠一如既往地諾諾應是,論起邊將的名姓職位,他比皇帝熟悉得多,記起調兵遣將的事來,甚至不用費甚麼腦子。

    朱翊鈞一口氣說完,臨了忽然伸手叩了一下桌案上剛剛被擱下的那封奏章,

    “以巡捕提督李如松,爲宣府總兵官。”

    張誠應到一半,頓時就收了聲音,

    “皇爺”

    朱翊鈞擡起眼來,臉上仍是普普通通的淡笑,

    “怎麼”

    張誠一怔,隨即開口提醒道,

    “奴婢記得萬曆十一年時,皇爺有意擢拔李如松爲山西總兵官,其時給事中黃道瞻數言李如松父子不當並居重鎮,其父李成梁已爲遼東總兵,恐怕不宜”

    朱翊鈞笑了一笑,這一笑笑得與之前的萬曆皇帝十分相似,是一種標準的“喜怒不形於色”的笑,

    “六科若有多嘴的,你且不搭理他們就是。”

    “朕剛下旨限定了貢市馬數,這時候無論朕調誰去宣府,言官總免不了聒噪一二。”

    “科道官就靠這聒噪討食兒呢,偶爾給他們些甜頭嚐嚐也就罷了,如今朕這裏正缺銀錢,給不了好食兒餵養,那便任他們聒噪去罷。”

    朱翊鈞這篇話一說,張誠就有些張不開嘴了,

    “那奴婢這就讓文書官向內閣傳旨”

    朱翊鈞又擺了下手,補充道,

    “除了此番調動之外,對有功將領的頒賞加封,也得讓內閣斟酌着擬一道旨意來。”

    “扯酋嗣封禮成,乃是有司以禮存問,本兵區畫有勞,尤其是宣大總督鄭雒,朕雖不能升他的官,但加俸加銜卻是必不可少。”

    朱翊鈞盤算到此處,輕輕曲起兩指,將手邊的奏章往案中一推,

    “對了,還有王崇古。”

    張誠沒想到皇帝會突然提起王崇古,

    “皇爺十年前不就已然允准他致仕返鄉了嗎”

    朱翊鈞笑了笑,道,

    “若無王崇古竭忠首事,我大明豈得順義王三封告成”

    “你且派人告訴內閣,朕念王崇古身歷七鎮,勳著邊陲,功勞難泯,原想再行封賞,卻是封無可封。”

    “王崇古致仕之前,其官爲兵部尚書,其銜爲太子太保,此乃我大明武將功勳至最。”

    “朕思前想後,實不願有功之臣後繼無人,故則蔭其一子世襲錦衣千戶,往後若是能子承父業,也算是無辱祖勳。”

    張誠雖則滿腹疑惑,但一時卻也揣摩不出朱翊鈞話中的深意。

    朱翊鈞的話說得太完滿了,官方得像直接從史冊中摘下的一截考語,平整到連一絲諂媚的空隙也無。

    不待張誠細細思量,朱翊鈞已然從桌上拿起了另一封全不相干的奏疏,

    “朕記得,王崇古的家鄉山西蒲州罷”

    張誠應道,

    “是。”

    朱翊鈞漫不經心地看着奏疏道,

    “功臣之子,不可慢待,你告訴張鯨,讓他和劉守有帶幾個靠得住的人,親自去一趟山西宣旨。”

    劉守有是萬曆十五年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掌錦衣衛衛事,而張鯨掌東廠,皇帝此番派他二人一齊外出,其真實目的可謂不言而喻。

    張誠覷了朱翊鈞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皇爺,廠衛齎駕帖提人,必由刑科僉批,這是太祖爺留下的老例。”

    朱翊鈞的眼皮動了一下。

    張誠忙低頭補充道,

    “歷來錦衣衛拿人,有駕帖發下,須從刑科批定,方敢行事,譬如昔年正統之王振、成化之汪直,此二奸用事之時,緹騎遍天下而不敢違此制。”

    “駕帖發僉,舊例錦衣衛旂尉捧帖與紅本一同送科臣,科將駕帖紅本磨對相同,然後署守科給事中姓名,仍於各犯名下墨筆細勾,以防增減。”

    “雖則駕帖下各衙門用司禮監印信,然爲防詐僞,皇城各門打照出關防均須科籤掛號,自天順以至正德,廠衛涉刑獄,必得節奉明旨,原本送科,以憑參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