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二十六章 朕不指望大明人人是海瑞
    朱翊鈞對太監這個羣體內心是充滿憐憫的。

    憐憫不是一個好詞兒。

    它像一種貶義的同情,無論施予者如何善意,憐憫僞裝得再好也會透露着些許嫌棄,被憐憫的人必須接受憐憫中略帶嫌棄的敷衍。

    憐憫別人的人是有那麼點兒優越感的,因此朱翊鈞儘量不在太監面前表現自己對他們的憐憫。

    這也是朱翊鈞不願讓太監辦太多差事的原因之一。

    他覺得自己的憐憫太單薄了,分不了給這許多人。

    晚明的太監,尤其是萬曆、天啓兩朝,數量最爲可觀。

    根據現代學者統計,萬曆朝四次共選入太監一萬三千多人,天啓朝選入太監七千二百人,兩朝共選入太監兩萬多人。

    這還是正式選入內廷的人數,要算上民間那些自宮而不得門路入宮的,那最終數目可能要比這個結果還要高上數倍。

    朱翊鈞知道太監在古代是個極其熱門的職業。

    末代皇帝溥儀在其自傳中曾言,他按照民國政府給出的“優待條件”遜位以後,由於他仍可以暫居宮禁,在紫禁城內原封不動地保留清廷舊俗與帝王尊號。

    即使民國政府已然廢除了閹宦制度,內務府仍然悄悄地收用着新太監,外頭仍然有自宮人士悄悄地託門路想進紫禁城當差。

    當然給已經遜位的溥儀當太監的好處是有一整個紫禁城的文物可拿。

    晚明的宮規雖然比已經遜國的宣統小朝廷來得嚴格,但司禮監和東廠的好處也是不比紫禁城的文物來得少的。

    基於這一點,朱翊鈞在用太監辦事的時候,心裏總有一點兒過意不去。

    因此他不大願意像之前的那個萬曆皇帝一樣,派太監們去和大明的基層打交道。

    在朱翊鈞的觀念裏,讓一個健全的男人自宮成爲閹宦是一種非常不人道的行爲。

    他穿越成了皇帝,由於身體殘疾而不得不靠太監伺候起居,只是一種被動的不人道。

    而若是堂而皇之地使用太監辦差,讓太監在民間招搖過市,讓大明百姓人人都對太監稱羨不已,人人都對自宮當太監趨之若鶩,那就是一種主動的不人道了。

    內心充滿了憐憫的朱翊鈞是絕不會助長這種主動不人道的行爲的。

    他既有的道德觀念,實在是不允許他像歷史上的萬曆皇帝一樣,把自宮的閹宦當成自己的私奴來役使。

    他雖然對太監有一點優越感,但到底與真正的封建帝王不同。

    所以當朱翊鈞說完“重重有賞”這四個字後,又不忘溫聲安慰道,

    “天這麼冷,朕還差你們去遼東辦事,可是辛苦你們了。”

    跪在地上的張誠驀地一怔,頓首應道,

    “爲皇爺辦事,奴婢們不敢言辛苦。”

    朱翊鈞叫起了張誠,

    “外朝還有甚麼事嗎”

    張誠斂目道,

    “還有一樣。”

    張誠張了張口,好像不忍一下就把口中的句子說出來似的,

    “皇爺,海瑞死了。”

    朱翊鈞一愣,這纔想起來歷史上的海瑞死在了萬曆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張誠又道,

    “海瑞膝下無子,身後事都是僉都御史王用汲操辦的。”

    “奴婢聽聞,王用汲當時去至海瑞的住處,見海瑞的居所破敗不堪,全部家當只有一條葛布幃帳、幾件一擔就能挑起的破爛竹器。”

    “海瑞出殯的那一日,整個南京城的百姓都自發地爲他送葬,秦淮河兩岸穿戴白衣白帽、灑酒祭奠揮淚送別的隊伍綿延百里。”

    朱翊鈞默然片刻,道,

    “擬旨,予海瑞祭葬,贈太子少保,諡忠介。”

    張誠應下,又聽臥在榻上的皇帝喃喃道,

    “朕這個皇帝是不是當得太失敗了”

    張誠一驚,忙回道,

    “皇爺如何有此念”

    朱翊鈞道,

    “爲何自古只見百姓送殮清官,卻不見百姓祭奠明君”

    張誠道,

    “難道堯舜禹不是明君”

    朱翊鈞笑道,

    “上古三世的事兒誰能說得清,百姓追念三皇五帝,不就是在對我大明不滿嗎”

    張誠道,

    “國君和朝官總是不一樣的,皇爺是明君,朝官纔有好有壞。”

    朱翊鈞道,

    “那海瑞也好得比別人太多了。”

    張誠道,

    “奴婢也覺得海瑞是我大明絕無僅有的好官。”

    朱翊鈞笑着反問道,

    “那朕現在讓你去做像海瑞一樣的好官,你要不要做啊”

    張誠微微一笑,道,

    “皇爺可饒過奴婢罷,奴婢是早沒了這個福氣。”

    朱翊鈞淡聲道,

    “人人都知道海瑞是好官,卻無人想像海瑞一樣去做這樣一個好官,那海瑞這樣的好,好得也太沒意思了。”

    張誠笑道,

    “這也不是皇爺的過錯,海瑞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苦了,做官的都想享受榮華富貴、子孫滿堂,海瑞那樣的苦,實在是太不像一個官了。”

    朱翊鈞道,

    “可有些人即使做了那享受榮華富貴、子孫滿堂的官,卻還是覺得在朕這兒受了委屈,朕又該怎麼辦呢”

    張誠道,

    “那是那些人不知足,皇爺可莫要爲這樣的人動氣。”

    朱翊鈞笑了笑,道,

    “是麼”

    張誠道,

    “海瑞這樣的人,我大明兩百年出一個,也不算少了,要往前追溯宋元兩朝,說不定還一個海瑞都沒出過呢。”

    朱翊鈞淡淡道,

    “你說得也對,一個王朝的氣數盡了,出多少個海瑞都救不了。”

    窗外北風如火般地颳着,雪花撲棱棱地席捲而下,騰騰烈烈地響。

    朱翊鈞看了一會兒雪色,又從榻上坐了起來,

    “對了,近來可有科道官彈劾潞王”

    張誠道,

    “彈劾錦衣衛的不少,都被奴婢給壓下了,彈劾潞王的卻是不多,就是有,也都是夾在反對皇爺讓親王染指海貿的議論裏。”

    朱翊鈞低眉笑道,

    “他們這會兒倒是識相。”

    張誠道,

    “當年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訓裏有規定,親王即使有過,也是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審、重罪不加刑,潞王殿下是皇爺親自下旨派遣的,科道官又哪裏敢違反太祖皇帝的遺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