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倘或立在努爾哈赤的人生終點回首過往,就會發現官修史書上那個永遠正確、永遠英明神武的“清太祖”不過是清代史官虛構出來的一個高大而縹緲的形象。
實際上,若是任何一個人只打必勝之仗,把一切勝負不明的戰爭都努力消弭於開戰之前,把一切不必勝的紛爭都排除在戰績之外,都會有努爾哈赤那樣光輝的履歷。
只要弄清楚了這一點,就會發現小韃子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並不偉大,它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反義詞。
“幾無敗績”的愛新覺羅努爾哈赤背後是一個“畏懦怯戰”的佟努爾哈齊。
只有努爾哈齊自己知道他並不勇敢。
假設讓萬曆十五年的努爾哈齊看到清代史書上面的那個清太祖,他絕不會認爲那上面寫的是他自己。
因此當龔正陸一提出“朝貢”的方案,歷史上那個真正的、膽怯的努爾哈齊就一口回絕道,
“不可,先生的提議實在是太冒險了。”
努爾哈齊舉出歷史佐證道,
“昔年成化犁庭,朝廷毀我建州之巢穴,絕我女真之種類,便是由董山入京朝貢而起。”
“萬一皇上當真是針對我建州而來,我此時入京,豈不等於是自投羅網”
董山是努爾哈赤六世祖猛哥帖木兒之子,在成化年間也曾掌建州左衛。
當時建州左衛在董山的統領下,迫於經濟生活的壓力,屢次犯邊搶掠,成爲明廷遼東的最大邊患。
成化三年,明廷再次對建州三衛女真各部下諭招撫,命三衛部衆各守地方,不許越邊。
董山在接受明廷招撫後,於同年八月,與李滿住之子、當時統領建州衛事務的李古納哈進京朝貢。
由於明廷對建州衛的不滿,此次董山與李古納哈入京朝貢,不僅沒有得到以往朝貢時所應該得到的豐厚賞賜,反而遭受到明廷的嚴厲訊責,並被明憲宗下令押解出邊,遣返建州。
歷來羈縻不馴的李古納哈和董山如何能接受這種處罰
當一行人被押解到廣寧羈所時,忍無可忍的董山終於進行了反抗,意欲逃跑,遭到了明軍的殺害,李古納哈則乘混亂之機狼狽地逃回了自己的屬地。
當時明廷將董山和李古納哈的行爲視爲反叛。
於是成化三年九月,明廷派太監監軍黃順、左都御史李秉、武靖侯趙輔等統率八萬兵馬,兵分五路進剿建州女真。
同時,明廷又命令朝鮮派出軍隊,全力配合明軍進剿,不得有誤。
建州女真因此腹背受敵,幾遭滅頂之災,左衛的建州老營被付之一炬,廬舍無存,部衆屍橫遍野,糧食通遭燒掠,連李滿住都被朝鮮大將魚有詔斬殺。
時隔數代,努爾哈齊對此仍心有餘悸,也算情有可原,
“當年董山入京,對天子何曾不恭敬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若是對我建州不滿,憑我如何費心討好,都是徒勞無功。”
努爾哈齊又邁開步子,朝那把黑漆椅子走去,
“再者,倘或皇上已經不信任父親了,那我若因入京朝貢而獲罪,父親也肯定會受牽連。”
“畢竟父親從前一直力保我建州,若是建州首領不敬犯上,就算皇上不提,言官也一定會彈劾父親作爲遼東總兵的失察之罪。”
那個膽怯的、畏戰的佟努爾哈齊轉過身來,在龔正陸面前傲然坐上王位,
“倘或皇上誅我一人,我定引頸就戮,別無二話。”
“但此事若是會牽連父親,我縱是留守建州、死戰到底,也定不會因一息偷生之念,而置父親安危於不顧。”
在這一刻,他終於露出了一點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的端倪。
小韃子其實是個膽小鬼,只有事涉李成梁之時,他才能展現出特屬於清太祖的英勇。
努爾哈齊的分析當然是準確的,但其邏輯鏈條卻與朱翊鈞心中所想截然相反。
努爾哈齊以爲自己不過是一個天子用來打擊李成梁的香餌,犧牲了也無足輕重。
而不想在朱翊鈞心中,李成梁纔是建州女真的“附屬品”,若不是歷史上只有李成梁才能牽制住努爾哈赤,他早就革了李成梁的職了。
半瓶子水的僞國師龔正陸這時還沒察覺出努爾哈齊這種一廂情願式的無畏,
“那淑勒貝勒也不能坐以待斃,如今建州內外交困,倘或淑勒貝勒不信朝貢,那我建州又憑何爲繼呢”
努爾哈齊沉默了,不可否認,萬曆十五年的建州女真在經濟上極度依賴於大明。
現在朝廷不過是揮師進剿了幾次,連撫順馬市都尚未關停,諸申就屢屢越境去朝鮮謀生。
倘或此時與大明交惡,不等明軍再來,建州女真就先因財力不繼而自行崩潰了。
努爾哈齊有些焦躁,
“除了入京朝貢,先生可還有其他法子讓朝廷取信於我”
龔正陸背過手,裝模作樣地踱了兩步,道,
“既然淑勒貝勒信不過朝廷,那就只能向朝鮮稱臣了。”
同時嚮明廷和朝鮮稱臣的情況在建州女真的歷史上並不罕見。
朝鮮雖然是大明的藩屬國,但它與宗主國在東北地區的勢力競爭卻毫不軟弱,夾在大明與朝鮮中間地帶的女真各部從明朝建立之初就是雙方爭奪的焦點。
朝鮮李氏王朝的建立,就是因爲原先朝鮮半島的高麗王朝因不滿明廷在東北設立鐵嶺衛而出兵挑釁。
結果自知不能與大明爲敵的高麗將領李成桂發動兵變奪位,成功推翻了舊主。
李成桂一登基,迅速恢復了朝鮮半島與明廷的宗藩關係。
“朝鮮”這一名稱,就是經過宗主國大明的批准,才正式成爲李氏王朝的國號的。
但李成桂當時雖然臣服於大明,但由於他晚年偏愛幼子李芳碩,引發了第五子李芳遠的不滿。
經過兩次“王子之亂”後,李成桂痛失愛子又被迫禪位,而李芳遠繼位後,雖然依舊將朝鮮定位爲大明的藩屬國,但並未放棄對東北地區控制權的爭奪。
永樂元年,建州女真胡裏改部首領阿哈出接受明廷的冊封,成爲建州衛指揮使。
朝鮮生怕明朝在東北地區逐漸加深的影響力會危及自己安全,於是在永樂二年冊封建州女真斡朵裏部首領猛哥帖木兒“斡朵裏萬戶長”的頭銜,希望藉助猛哥帖木兒的力量來抵消阿哈出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