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李太后所說,明朝宮廷的新年果然是大宴小宴不斷。
朱翊鈞雖然身體不好,但喫飯究竟是坐着的,因而竟也爲此忙得脫不開身。
其中雖則朱翊鏐進宮了幾次,但也只是按例參席,遠遠地跟着衆人向朱翊鈞敬了幾次酒。
好容易到了正月初十,新年的朝宴宮宴都告一段落,朱翊鈞這才悄悄地讓李太后把潞王召進宮。
朱翊鏐今日穿着一件灑線繡經皮面戲珠龍葫蘆景補子蟒服,下巴圓潤潤的,彷彿他過年喫的肉菜都補到他身上去了。
他甫一出現,並不用說話,憑他敦實的形象,就能將一整個慈寧宮忽然變得喜氣洋洋。
朱翊鈞覺得歷史上李太后偏愛潞王是有原因的,朱翊鏐從外表到內心都像極了年畫娃娃,這種由內而外的單純和憨厚是很討李太后這種中國女性長輩喜歡的。
朱翊鏐一進屋就跪下來向太后和皇帝拜年,這種叩頭拜年的習俗在明代就已經盛行於京城朝野。
但朱翊鏐這一拜一叩,卻顯得格外真摯而熱忱,彷彿這習俗是專爲他成例的一般。
李太后一見他這般就樂得合不攏嘴,
“快起來,快起來,都是一家人,不用這般多禮。”
朱翊鈞也跟着叫起,
“是啊,四弟,先坐罷。”
朱翊鏐扶着腰帶起了身,在李太后身邊坐了下來。
李太后立刻讓宮女上了茶,又忙着問朱翊鏐可想喫甚麼點心。
朱翊鏐笑眯眯地道,
“這幾天光皇上賜的就夠我喫的了,來老孃娘這兒,就不貪嘴了。”
李太后道,
“下了雪本該喫燴三事的,先帝從前就愛喫這個。”
“燴三事”其實就是指大鍋燴。
明穆宗在年節所喫的大鍋燴,是將炙蛤蜊、炒鮮蝦、田雞腿、筍雞脯、海蔘、鰒魚、鯊魚筋、肥雞、豬蹄筋共燴一鍋,雪天進食,其樂無窮。
朱翊鏐笑道,
“我在府裏自己喫過了,就不勞煩皇上和老孃娘再讓光祿寺開火了。”
朱翊鈞笑了笑,知道朱翊鏐這是沒辦好差事,所以先做出一番心虛的模樣,於是道,
“那就上個百事大吉盒兒罷,年節裏總得喫個零嘴甚麼的。”
明宮正月所食的“百事大吉盒兒”,就是柿餅、幹荔枝、圓眼、栗子、熟棗一干的水果零食,每種精挑細選一些,分類裝在一整個食盒裏。
皇帝親自開了口,朱翊鏐便不好再拒絕。
很快就又有一個宮女捧了百事大吉盒兒上來,輕輕地擱到李太后和朱翊鏐中間的小几上。
許是那宮女相貌秀麗,她放下食盒轉身離去的時候,朱翊鏐還着意盯着她的背影多看了兩眼。
李太后像是沒看見朱翊鏐的眼神走向,只是親自褪下護甲套,開始替朱翊鏐剝栗子,
“有甚麼話就儘管回罷。”
李太后邊剝栗子邊道,
“這事情好賴,皇上早聽那些跟着你去的錦衣衛說過一遍了,你也不必瞞着了,有甚麼難處,照實說就是。”
說罷,便往朱翊鏐口中塞了一個剛剛親自剝好的栗子。
“朕讓四弟辦差,是想名正言順地多給他賜些封地,又不是刻意爲難他。”
朱翊鏐嚼了兩下栗子,直嚼得滿口香甜,
“景王叔叔的湖廣那四萬頃地,臣實在是無力受之,皇上還是賜給別人罷。”
朱翊鈞笑了一下,道,
“咱們天家的錢、天家的地,四弟卻非要讓給外人,可真是教朕寒心。”
萬曆皇帝終究是太祖高皇帝子孫,形貌再如何孱弱,總是笑時比不笑時更可怕。
朱翊鈞行了半年多的祭禮,今日總算是變相地繼承了這份特有的帝王氣質。
朱翊鏐苦着臉道,
“皇上,海貿之利非海商獨有,實乃閩浙粵三省百姓共分而食之。”
“論語嘗雲君子之道,是乃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臣無惠無義,實在不敢與民爭利。”
朱翊鈞道,
“如今天下鹽商不止數萬家,天下鹽店亦不止數萬處,難道還不足以易以海貿之利嗎”
朱翊鏐搖頭苦笑,
“杯水車薪。”
朱翊鈞皺起了眉。
其實這一點在派出朱翊鏐去南方之前他就已經考慮到了,但沒想到情況會這麼嚴重。
自隆慶開海以來,中外商人們爲了追求利潤最大化,不再利用朝貢貿易體系,轉而建構獨立的區域貿易體系。
而在這個新的貿易體系中,商人成爲主角,國家反倒成了陪襯。
利潤的誘惑以及商人們求利生存的動機,使得運作海貿的隊伍不斷壯大。
若要“中國製造”能順利地送達歐洲人手中,中國的商人就必須加強分工與相互協作,並與外國人一起構建起一個緊密的海上貿易網。
這一因素顯然會使得沿海省份參與海貿的人員構成變得複雜化。
倘或各個階層都加入海上貿易的經營並以此謀生,那朝廷的確很難輕易就將這樁生意佔爲己有。
李太后又剝了個栗子,轉身卻遞給了朱翊鈞,
“皇上,我多句嘴,你四弟是不成器,但商人的飯碗好搶,老百姓的飯碗不好砸。”
“這事兒就算不是你四弟去辦,而是再派一個一模一樣的朱紈去,他也是要回來跟皇上叫苦的。”
朱翊鈞默默地把栗子放進了嘴裏。
李太后又道,
“天下的鹽店再多,它不可能多得過三省的百姓。”
“皇上即便把鹽店換給了海商,可這食鹽之利究竟還是從百姓身上來。”
“海貿歸了朝廷,皇上換一批自己人去管,砸的就是百姓的飯碗。”
“這一來一去,百姓喫不着鹽店的利潤,反丟了海貿的銀錢,他們不把潞王府掀了纔怪”
“我知道皇上是好心,但你四弟他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不等人家來掀他,他見勢不妙,自己就先舉手投降了。”
“皇上要想罵,那就罵罷,這人膽子小啊,老子不管多能耐他都改不過來。”
“先帝是沒法兒跟你四弟計較了,皇上要想管教,我也不攔着,只是這年節裏哭嚎不吉利,皇上要想動刑處罰,最好還是要等到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