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三十章 大明國舅鄭國泰(上)
    萬曆十六年,四月八日。

    佛誕。

    翊坤宮。

    崔文升端着兩盞茶,穿過黃琉璃瓦歇山頂下的斗拱、萬字錦底五蝠捧壽裙板隔扇門,一路往殿內東次間去。紫禁城裏的辰光過得慢,日影移得也慢,連茶水的熱氣都似乎飄得極慢,飽蘸着蜜色的陽光,懶散地氤氳在崔文升的眼睫上。

    萬曆十六年的崔文升還只是個翊坤宮中的小太監,年輕得連映在步步錦支摘窗上的影子都小。

    他人微言輕,自是連送茶都躬着身子。

    這個躬着身子的影子有相當的歷史延續性。

    三十二年後,崔文升就是這麼躬着身子、貓着腰,給大明天子朱常洛進獻了大黃藥,使得朱常洛在又服下兩顆紅丸之後暴斃在一場內廷和外臣之間的化學大作戰裏了。

    萬曆十六年的崔文升當然預料不到自己在三十二年後會成爲留名青史的“弒君之人”,這一刻的他只是放慢了腳步,在殿中“光明盛昌”的屏門前停了下來。

    貴妃娘娘的兄長今日來翊坤宮,兄妹二人許久不見,自然要容他們哭上一會兒,敘敘舊情。

    崔文升很是將心比心地想,這情景不哭過不去,不哭太不講人情。

    底下人要不讓主子們講人情,那就太不懂規矩了。

    崔文升在屏門前稍稍立了一刻,待茶水的熱氣氤氳盡了,方纔又往東次間的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後端去。

    好了,梃擊、紅丸、移宮三大案的主要參與者現在終於在翊坤宮裏聚齊了。

    崔文升在這歷史性的一刻放下了茶盞,又躬着身子、悄沒聲地退回了屏門外頭。

    貴妃娘娘哭完了,這會兒一定有好多話要同自己的兄長講。

    鄭國泰坐在鄭貴妃面前,瞥了一眼崔文升端上來的茶,動都不動地道,

    “雖說佛誕節是應浴佛,但慈聖太后禮佛,宣高僧入宮也就罷了,爲何還要召外戚入宮同沐佛澤”

    鄭國泰一面說着,一面便露出些焦慮的神情來,

    “其中有何內情,還請貴妃娘娘指點一二,否則一會兒見了皇上,我難免手足無措、御前失儀。”

    鄭國泰是個長相英俊的青年人,生得劍眉星目,容貌上比他妹妹還要出衆三分。

    鄭國泰在容貌上的出衆具體可以體現在他現在的坐姿上。

    一般人像他這樣低着頭、袖着手,難免給人一種畏縮氣虛的觀感。

    而鄭國泰即便看起來畏縮氣虛,也並不妨礙他的劍眉星目、容貌英挺。

    鄭貴妃亦是憂心忡忡,但她並不敢在鄭國泰面前多說。

    隔牆有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鄭貴妃自己也察覺到朱翊鈞對她並不大放心。

    女人一沒了自家男人撐腰就硬氣不起來,鄭貴妃雖然已位至皇貴妃,但依然免不了需要自家丈夫撐腰。

    於是她避重就輕地回道,

    “慈聖老孃娘一向重佛法,再說萬曆五年時,哥哥不是也捐資過萬壽寺嗎”

    鄭承憲尚在人世,鄭國泰沒有官身,故而鄭貴妃不稱官職爵位,只喚一聲“哥哥”。

    鄭國泰輕聲道,

    “萬壽寺乃是皇上替身主持之所,當年馮保專權之時,尚且捐資萬金以作建寺之用,甚至潞王殿下及諸公主,以至各中顯貴,無不捐資,我豈有不捐之理”

    有明一代,不管在位諸帝是崇佛還是惡佛,都一直遵循着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每個皇子降生,都要剃度幼童替身出家,萬曆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萬曆皇帝的替身幼童法名爲“僧志善”,最初居住在北京城西四十里的龍泉寺。

    萬曆二年,皇帝爲其父明穆宗重修受釐之所海會寺的同時,在北京城西南處又修建了一座雄偉壯觀的承恩寺,將僧志善移錫其地。

    不過僧志善似是享用不了富貴,英年早逝,於是萬曆皇帝不得不重新剃度了一位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男子。

    萬曆五年,皇帝在北京西直門外七裏處,又爲自己修一座萬壽寺。

    此寺當時是由司禮監太監馮保主持修建,一年即修成。

    其寺正殿取名大延壽,閣殿取名爲寧安,重樓復榭,富麗堂皇,勝過南京的三大寺幾倍,萬曆皇帝的新替身也從承恩寺移居其間。

    萬壽寺內不定期地由寺衲爲皇帝祝釐,梵唄者達幾千人,其一應用度,自然也由皇親貴戚們捐助承擔。

    由於兩宮皇太后都崇佛,在萬曆初期,皇家不僅在外大修寺院,而且宮中也時興作佛事。

    萬曆七年時,萬曆皇帝出麻疹,李太后還想過要請僧人來宮中開壇作法,被張居正諫止後,還是派宦官帶三千工匠到五臺山重修大寶塔院以了還願之許。

    如今張居正已死,皇帝事母至孝,李太后在佛誕之日在宮中大辦浴佛之禮,似乎也說得過去。

    鄭國泰又道,

    “我雖敬佛,但卻總想起世宗爺當年禁革佛僧之事。”

    鄭國泰壓低了聲音,傾身向前道,

    “我在外頭聽說,先前中宮有孕時,皇上遣人至武當祈儲,慈聖太后卻遣人去五臺山祈儲。”

    “後來三哥兒出生,慈寧宮中忽現瑞蓮,而皇上又與貴妃娘娘在大高元殿中盟誓,這大高元殿可是世宗爺在世時特意在紫禁城西北角修的道觀,如此我便想”

    鄭國泰說到此處,聲音越發地輕了下去。

    他知道他不用說出來他具體在“想”甚麼,他和鄭貴妃當了二十多年的兄妹,鄭貴妃的秉性,他比皇帝還清楚。

    明武宗暴斃而無子嗣,作爲藩王入繼的明世宗,一登基便着力於抹去前朝的遺蹟,連在信仰上,都一掃武宗朝的崇佛遺風。

    嘉靖初年通過“大議禮”之變,將舊朝頑固臣子一掃殆盡;又通過大弘“正一”之道教,打壓殘留的漢藏佛教勢力。

    其寵幸之邵元節、陶仲文等緇流,不僅地位遠超憲宗佞僧繼曉,封賞甚至還高於成祖靖難功臣姚少師釋道衍。

    而到了萬曆皇帝登基之後,李太后卻一反明世宗遺留下來的崇道之風,在手握實權之始,便大興佛教。

    鄭貴妃果然似是被唬了一跳,立刻回道,

    “這都是外頭的人亂傳的,他們想挑撥皇上和慈聖老孃娘母子不合,哥哥可莫要跟着他們嚼舌根。”

    “再說,當年諸佛僧奉慈聖老孃娘爲九蓮菩薩,也不過是因爲皇上登基時年幼,需得慈聖老孃娘聽政的緣故。”

    “慈聖老孃娘當年握權尚且都不垂簾,哪裏來的淨光天女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