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 第一九六章 誰也不是普遍真理
    誰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這麼正式的場合,皇帝直接搞出這種事,當真是一點臉都不要了。

    侍立的勳衛立刻衝出,拖着那人就往外走。

    外面的人也匆匆端來了湯水,這種場合誰也沒想到有人會洗頭,但朝中設置大宴本就不缺熱水。

    大臣被勳衛架着往外出,卻依舊努力梗着脖子,喊道:“陛下!陛下!”

    “夫子做《春秋》,實不是擔心真正的夷狄,而是擔心諸侯淪落爲夷狄舉動啊!說的就是本朝啊,本朝正有慢慢滑向夷狄的趨勢啊!”

    “本朝既以保天下爲大義,就不可淪落爲夷狄啊!”

    “強行教化,輸出道德,這與西洋諸國強制讓人信天主教,又有什麼區別?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無二,那與夷狄何異?此誠真亡天下啊!”

    “外交通使,竟不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不是已經亡了嗎?”

    “陛下!陛下!”

    忠誠的喊聲在大殿內迴盪,劉鈺也不禁動容。

    此人真可謂是脊樑!

    不過到底算是啥的脊樑,那就不知道了。

    劉鈺自己也沒搞清楚。

    這種人放在明末,劉鈺絕對相信,此人會死的可歌可泣,最起碼也得是絕食而死,拒不降清,也不投順。

    如果沒有大順的干涉和改變歷史,多半會和劉宗周類似,在滿清時代,從祀孔廟。

    這種人,劉鈺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脊樑是有的,知識也是有的。說他有錯吧,站在傳統的角度那也沒錯,皇帝這一步邁的確實有些大,思想上反動回漢唐了,數百年形成的理論浸潤,實在是有些難以接受。

    其實以現在大儒的角度看,假如沒有了上下尊卑,沒有禮法森嚴,也算是一種亡天下。楊朱墨翟之學若是興盛,也是亡天下。現在天朝竟然要放下身段和西洋夷狄平輩論交、甚至要主動輸出文化,教化夷狄劃定勢力範圍,這也是一種亡天下。

    大順這邊也就古儒一派,採取原、教旨主義,要求直接看先秦古籍,不要聽後世的註解。但除了特別鑽牛角的古儒一派外,終究還是要看後世註解的,天子不治夷狄的說法,還是大有市場的;《春秋》裏對夷狄的擔憂,不是擔憂真夷狄,而是擔憂諸夏自己不行仁義而走邪道變成夷狄,也是大有人信。

    大順現在是不是走了邪道?

    劉鈺當然可以理解,以這些人看來,肯定是走了邪道的,而且是走的歪的不能再歪了,快要自己變成“窮兵黷武、以力壓人、無恥耍詐、悖棄禮法”的夷狄了。

    大造海軍,是爲窮兵黷武。

    劉鈺帶兵在琉球搞大清洗,和班超做的事差不多,標準的欺弱凌寡,以詫奇功,這是以力壓人。

    借琉球之事,攻打日本,實際上並不是爲了琉球、禮法,而是爲了財富、通商,這是無恥耍詐。

    放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觀、要和西洋人傳播基督教一樣強行輸出意識形態,這是悖棄禮法。

    總之,不說快要成爲“貪冒無恥肆行而不顧”的秦楚這種“半夷狄”,也和“出於詐力,而參之以仁義”的非純中國的齊、晉差不多了。

    劉鈺可以理解,甚至也明白,今天這事不過是這些年大順內部積累的矛盾的一場爆發而已。

    本來大順靠着學邊緣學問實學幾何測繪的良家子,和科舉儒臣達成平衡。這種平衡積壓之下,矛盾極大,只是皇帝的平衡術玩的還算好,總能壓得住。

    結果大順前些年禁教了。禁教之下,即便皇帝爲了防止出現“借禁教之名,連實學也反對”的情況,早早分出了“實學”和“西學”的區別,但效果並不是很明顯。

    禁教之後,保守主義勢力迅速擡頭,甚囂塵上,全面反撲。

    結果看現在的架勢,皇帝並不準備繼續保守,而是試圖繼續往前走,甚至走的比以前還激進。

    早就積壓的矛盾,藉着今天這件事,終於有人繃不住了,徹底撕破了臉。借古諷今,說唐太宗的四過,其實句句都是在噴大順現在的政策。

    但顯然,皇帝並沒有準備好。作爲實學一派實際上的領軍人物,劉鈺太清楚了,實學一派現在實力完全不足。

    可是,保守派也看到了危險。

    這一次賠款之後,要在一些地方大辦實學,甚至要搞分齋教育,十年二十年後,這就是一支完完全全可以和經學分庭抗禮的力量,可不是那羣人數稀少的良家子。

    所以這事劉鈺纔有些看不明白,感覺從一開始就透着詭異。

    如果皇帝想改革,現在要學的是漢文帝,不爭論、不爭辯、悄悄發展,積蓄社會變化達到某種閾值。

    如果皇帝不想改革,現在就更不應該在這種場合,搞出這麼大的動靜。

    或者,皇帝膨脹了?以爲自己可以既當皇帝,又當儒學理論家,改造儒學、至少改造天下觀?

    這未免就有些沒點數了,劉鈺心道自己水平是差了些,但皇帝你啥水平你自己心裏沒數嗎?

    他是覺得今天這事詭異,所以打定了心思,一句話不多說,除非皇帝非要他說。

    心裏琢磨着自己要是當皇帝,該怎麼對待剛纔出言直諫的忠臣,儘可能收住心,不去聽大殿外的勸諫嚎叫。

    只是今天這個正直忠誠的大臣,多半會死。估計可能會回家之後自殺。

    皇帝已經無可挽回了,逼死一位忠臣,名聲不會好的。劉鈺一激靈,心道不會是準備破罐子破摔了吧?

    其餘的大臣也看出來今天的情況有點不對了,場面有些難以控制了,連忙出聲。

    “陛下息怒。其言雖多偏激迂腐,卻也是一片赤誠之心。陛下之言,實在誅心。”

    “是啊,陛下。本朝取天下後,笑話流傳頗多,這頭皮癢之笑話,何異於賜人以檜爲名?還請陛下息怒!”

    “陛下!”

    一衆臣子紛紛跪下,而對這件事的看法和劉鈺有幾分近似的人,這時候也都跪下來求情。

    這時候跪下求情,不是說支持對方的想法,而是以大局爲重,不想在朝中製造黨爭,至少面上要搞出一片和諧的局面。

    劉鈺琢磨了一下,心裏又罵了一句,也跟着跪下了。

    現在這情況,一旦熱水到了,把剛纔勸諫的大臣的腦袋摁進水盆裏洗頭、哪怕只是沾溼了腦袋,這大臣就沒法活了。但凡有臉,受了這麼大的屈辱,在大順這種有嚴重的明末PTSD應激障礙的大環境下,只有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