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第五零二章 社稷之臣
    皇帝雖笑。

    可只一句“君子從道不從君”,便讓李欗等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覺得像是被人從頭頂澆了一頭冰水,又像是剛剛出了一身透汗卻被扔進了法蘭西國商棧倉庫的冰窖裏。

    一個個兩股戰戰,卻不可能幾欲先走,只能是趴在地上,汗如漿出。

    諫臣、錚臣、輔臣、拂臣……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荀卿給了這麼高的評價。

    可前兩者,如諫臣、錚臣,也就還好。

    那拂臣、輔臣……算什麼?

    結黨成團,逼着皇帝不得不聽他的,這叫輔臣。

    皇帝有命,直接不聽,甚至抗命、奪權,這叫拂臣。

    這倆,能被推崇嗎?能被皇帝喜歡嗎?

    從道不從君?

    從的,又是哪裏的道?誰人的道?

    如剛纔皇帝反問李欗的那句話,據理力爭,從的是誰的理?

    你說你的是理,是道理、正理、正確,又是誰規定的?

    周公也好、夫子也罷,都是死人了。所以可以爲聖。

    可他們要是活了,皇帝必也要先派人把他們再塞進棺材裏。聖人亂講話,講出一堆於君不利的道理,可怎麼辦?

    死人,才能定“理”。

    因爲,理太多,統治者可以從一大羣死人說的話裏,找出來一個有利於統治的理。

    不是因爲他們是聖人,所以他們說的有理;而是因爲統治者需要這樣的道理,所以他們成了聖人。

    現如今,針對南洋、西洋、貿易、工商之事,這些人,從的是誰的“理”?誰的“道”?

    這番話,身份最高的李欗,自是首當其衝之輩。

    汗珠打溼了後背,臉上全是冷汗,好半天,李欗才伏地道:“兒臣不敢做拂臣、輔臣!”

    “古人云,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拂臣之重,除非故事裏的事,現實裏誰人可當?”

    “至於輔臣,兒臣知前朝故事。袞袞諸公,清流大義,倒逼朝廷,而至天下大亂。只恐以輔臣之名,而行朋黨之事,兒臣不敢爲。”

    “兒臣,只願爲錚臣、諫臣!”

    然而,這個答案,依舊引來了皇帝的笑。

    “呵……錚臣?諫臣?”

    “此一時,彼一時也。”

    “荀卿言箕子,乃諫臣之典範。只說箕子勸諫不聽,遂彈琴自悲、不問政事。可是,你們亦知,前朝洪武帝,何以賜朝鮮國其名爲朝鮮?”

    “箕子後渡東北,遂有朝鮮國。”

    “如今天下大爭,蠻荒之地,亦可墾耕而成沃土。”

    “若學箕子,大道不行,於是遠渡殖民地,乃求順心中之道義、建理想之國。百年之後,人口滋生,焉知不能反客爲主?”

    “屆時,縱你們爲諫臣,焉知後世沒有‘帝出乎震’之謂?”

    “到時候,殖民地反客爲主,竟威脅天朝,豈可不防?”

    “是故,荀卿言箕子爲諫臣,彼時可,如今卻不可。南洋、扶桑、印度、等等諸地,人口萬萬,富庶不下天朝,若道不行,則遠渡重洋,效箕子朝鮮故事,日後必有反客爲主、帝出乎震之事!”

    “再言錚臣……”

    “撞死於階下、自刎於君前、投江於汨羅……成錚臣之名、毀君王之德,於事何補?”

    “比干剖心,殷商難道沒有滅亡嗎?”

    “伍子胥自刎,取眼睛於城門,九年後難道沒有看到吳國滅亡嗎?”

    “三閭大夫投汨羅江,難道秦國沒有一統江山隳楚之宗廟嗎?”

    李欗聞言,更是滿頭大汗,一時間真的是啥也說不出口了。

    拂臣、輔臣不想當、不敢當。這他媽的,這倆誰敢當?

    可按皇帝這麼一說,諫臣、錚臣也不該當?

    然而皇帝雖說的嚇人,語氣卻並沒有半分嚴苛、斥責。

    只是說完之後,明知道這些人都被嚇了個半死,一個個汗如漿出者有之、汗不敢出者有之,可偏偏皇帝也沒有下文了,就這麼晾着衆人。

    直晾了許久,皇帝才又問道:“爾等以爲,鯨侯是否是社稷之臣?”

    “呃……”

    這下子,衆人更是不知所措了。

    剛說完,諫、錚、輔、拂四臣,都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又剛剛說完,好像說皇帝覺得,諫、錚、輔、拂這四種臣子,好像最好都不要當。

    現在又問鯨侯是不是社稷之臣,這怎麼回答?

    說是?

    那鯨侯是哪種?

    諫臣、錚臣,肯定不是了。既沒有一言不合就去死,也沒有道不從乘桴浮於海。

    可謂既不錚、又不是諫。

    輔臣?

    拂臣?

    這倆,在荀子那裏是好大臣。可現實裏,這分明是權臣嘛。

    能發動大臣、結成黨派,逼得皇帝改變主意;或者覺得皇帝的命令就特娘扯淡,直接不聽,奪皇帝權柄,把事幹成……這是好話?

    一些心思活絡的,心想壞了,莫不是陛下以爲鯨侯日後要當輔臣、拂臣?這……這……我們這都是鯨侯黨羽?

    想到這,有幾個已經是心驚肉跳,只覺得口中唾沫不成,喉嚨幹疼,渾身汗溼,竟在後背脊樑上匯聚成流。

    皇帝的問題不能不答。

    可皇帝問的這個問題,平日裏怎麼都好答,那還用說嗎?肯定是社稷之臣啊。

    偏偏剛講完四種“社稷之臣”,皇帝就這麼問,這就沒法答。

    回答是,不行。

    回答不是,也不行。回答不是,日後怎麼再見鯨侯?陛下又該怎麼想?這不是睜着眼說瞎話嗎?

    好半天,皇帝也沒有逼着他們回答,而是自答道:“這問題這麼難嗎?鯨侯自是社稷之臣。”

    “誰人敢說他不是社稷之臣?只是鯨侯與荀卿所言之錚、諫、輔、拂都不沾邊。”

    “卿等日後或鎮守一方、或藩鎮一地,日後也難說封侯拜相,入得朝堂。”

    “朕今日考教你們的,按說只該問南洋之事。”

    “但你們都是一時俊才,只南洋之事,卿等的回答,朕皆滿意。但如說日後事,就不免要多考教些之外的問題了。”

    “你們既不答,朕也知道你們緊張,不知所措。”

    “既如此,也罷。”

    “關於南洋事的考教,朕頗滿意。尤其是米子明之所謂‘內外有別’四字,你們當可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