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第五五三章 決心
    腹誹歸腹誹,劉鈺還是羨慕嫉妒的。

    整個包括綠羅馬在內的亞洲的政治環境,就是這樣,抵達一定的高度之後,也只有做到最頂端的那個人,有資格“任性”地偶爾當一會兒人。

    包括諸多皇子在內,只要露出了一丁點的軟弱,跟其混的人早就另投他處了。

    皇子之下,劉鈺已是公爵,到頂了。

    可即便是他,在之前的治淮問題上,他要是有過多的“人性”,一旦站出來,將來治水出了事,他就有大麻煩。

    皇帝看似在問身邊的人,實則就是自言自語,自我感慨。因爲這話,就沒有臣子敢接。

    蓋棺定論、蓋棺定諡號,大順就沒有評價活人的習慣。

    劉鈺多多少少也能明白皇帝這時候發神經的緣由。

    從李家王朝的角度來看,現在做完的事不提。

    剩下的事,要麼是治標不治本或者根本就是小事了、要麼就是功利千秋的事沒有一件好做的。

    從民族的角度來看,西南改土歸流之類的,自然是大事。

    但從李家王朝的角度,那叫大事嗎?

    以史爲鑑,有西南土司起事成功,最終坐上龍椅的嗎?

    以史爲鑑,農民起義的危險性,可比那羣西南土司大得多。

    以史爲鑑,即便劉鈺說過無數次了,線列兵加野戰炮加棱堡,北方遊牧的禍患可以就此告別。大順參謀部推演出的“棱堡時代已經結束”的結論,是說大順和西洋那些國家的戰爭、以及必然技術擴散的引信木託爆炸彈的影響,而不是說北方遊牧——養得起瑞典炮兵的準噶爾,靠的是金礦銅礦和天山的耕地、棉花、小麥和手工業,它就根本不是個單純的遊牧勢力。

    但終究考慮歷朝歷代的歷史,經驗主義的錯覺、刻舟求劍的潛意識,使得皇帝潛意識地覺得北方問題比西南土司要嚴重的多。

    西南改土歸流,站在皇室和王朝家族的角度看,就是修修補補。

    除去西南改土歸流,還有西北移民、東北移民,乃至於皇帝設想的郡縣朝鮮和北越,要麼就是小事,要麼就是治標不治本的事。

    而治水,治淮、治黃河、廢漕運等等這些,屬於是站在李家王朝角度看的大事、治標治本的那種。

    劉鈺就說過,皇帝很自負,皇帝想辦大事、治標治本的事。因爲剩下那些在李家王朝看來的小事、治標不治本的事,即便兒子不如自己,也差不多能辦成。

    可大事,就沒有一個簡單的。

    甚至可以說,治淮、治黃河、治水,竟然是這些大事裏最最最簡單的那個。

    剩下的,李家王朝要維護自己的統治,就要保證小農經濟、保證自耕農、保證土地兼併的延緩,保證不至於民不聊生。

    胥吏狂歡、基層加派、士紳控制、土地買賣、黃淮水災、兼併破產、漂沒貪污……這纔是要解決的大事。

    而這些大事裏,開口就要3000萬兩白銀的治淮,是這些大事裏最最最簡單的一個。

    一年的財政總收入,才堪堪能解決一個最最最最簡單的大事,而且還不保證這件事最後到底能不能做好。

    聽起來有些魔幻,可事實就是如此。

    剩下的隨便拿出一個,是3000萬兩白銀能解決的?

    就說次簡單的、理論上是可以用氪金來解決的……治理黃河。

    3000萬兩?

    3000萬兩就想馴服黃河?欺負欺負淮河得了。真要是銅瓦廂決口了,3000萬兩連個響都聽不着。

    剩下那些,胥吏、士紳、加派、貪腐、兼併、地租……哪一個不比治理黃河要難?

    做政治動物的時候,劉鈺“赤子之心”、“宇宙之悲”的時候,皇帝哈哈大笑,覺得劉鈺是打仗打多了,得了戰後病了。

    然而一旦不做政治動物,偶爾當回人,一樣也會生出這種無力感。

    劉鈺自然感覺到無力,所以把一切希望寄託在暗影雙生的新階層上,寄託在未來上。

    他直接躲開天朝內的事,覺得外面的事比天朝內部的事簡單多了。

    幹就是了。

    哪怕是爪哇土改呢,他都能直接告訴牛二:多簡單,殺就是了。他媽的就是把萬丹蘇丹的頭剁了,有人跑來朝廷告狀,他也扛得住。在爪哇,剁個有十萬畝土地的當地大土地主,都不如在河南江蘇剁一個一千畝的士紳麻煩大。

    爪哇土改能殺,山東河南的土地問題,劉鈺敢說殺這個字嗎?

    可皇帝不是劉鈺,他是天子。在他看來,外部擴張的最終目的,就是有足夠的錢,來解決內部問題。

    只要保證現今的基本盤,能把基本盤內部的問題解決了,外部自然不是問題。

    這麼想,絕對正確。

    中華這麼大的體量,內部問題解決了,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此時西洋諸國算個啥呢?

    然而最正確的想法,往往意味着這是一條根本走不了的路。

    所謂:正確的廢話。就是如此。

    一個治淮,就直接讓皇帝感慨萬千。真相把國內的事都解決了,何異於登天?

    皇帝也知道自己偶爾發發的感慨,根本無人敢回答,終於對着濤濤河水嘆了口氣,不再提自己“如果現在死了如何如何”,慢慢轉過身來,不再去看那濤濤濁浪。

    喚來身邊近侍,吩咐了兩句。近侍便讓身邊的護衛、內官等,各自散去在五十步外,恰恰是聽不到皇帝說話的地方。

    等一羣幾十步外的護衛圍繞的中心,只剩下皇帝、劉鈺、廖寒輝三人的時候,皇帝示意廖寒輝靠近一點,然後問了一句話。

    “朕不想要你的腦袋,也不在乎什麼全家擔保之類的話。朕只想問問,五分入海、五分入江的治淮策,有幾分成算?”

    廖寒輝的態度,讓皇帝預判了他的預判,多半問起來,肯定就是拿自己的項上人頭和全家擔保。

    但治淮這麼大的事,一個項上人頭,一家幾十口人,有個屁用?

    “回陛下……”

    廖寒輝仔細斟酌了一下,用了一句話。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自宋決黃河後,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想着治水的。譬如治淮,有些工程已經開挖了。但往年季節都沒有大雨,偏偏開挖的那一年大雨傾盆,成果盡傾覆。”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臣爲人,是以只能謀事在人。”

    “若天無異常,當有八分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