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 第六七二章 猜疑鏈(中)
    既然根本不相信吳敬梓的用意,或者根本不相信實踐還有豫讓之類的俠義,鹽商的處境就更加艱難了。

    原本只需要和朝廷鬥智鬥勇。

    現在,則還是提防“後院起火”。尤其是提防劉鈺藉着改革爲名,推動“驗資買票”制度,讓松江府的資本集團衝進鹽業中來。

    歷史上,這些揚州的鹽販子,在滿清賺了多少錢很難算清楚。但最常見的、也是很保守的估算,是五十年,2.5億兩到4億兩白銀,純利潤。

    鹽業到底有多賺錢,這是不必說的。這麼大一塊肥肉,原本只有他們能喫得下,現在又多了一羣虎視眈眈的人,處境何其難……

    否了吳敬梓出的方法,這些人也只能採取他們最熟悉的辦法了。

    他們已經連試着變一變辦法的能力都沒有了,只會在他們熟悉的領域發揮過去的本事。

    …………

    “國公有所不知,世間都說,如今官鹽甚貴,皆是大承包商的緣故。實則不然。”

    “天下人多愚,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啊。”

    不久之後的海州城中,一個從揚州來的有些文名的說客,帶着鹽商們的意思和意思,來拜見了劉鈺。

    與時俱進,他們帶了一個華麗的木箱子,裏面裝着從松江府銀行那兌換的白銀兌換券紙幣,說是揚州點心。既沒有送珠寶,也沒有送奇物。

    劉鈺笑着說揚州點心其實挺好喫的之後,這說客纔開始說話。

    上來就來這麼一套說辭,其實就是標準的嘗試型行賄法。如果劉鈺直接不接話,讓他滾蛋,那就表明態度了。

    同樣的,如果劉鈺繼續讓他說,那就意味着有戲。

    在鹽商們否了吳敬梓提出的辦法後,並且要提防松江府財團插手鹽業之後,想出的辦法最終還是把一切希望,寄託在他們的判斷上——即皇帝想再多要點錢,但是之前修淮河已經要過一次了,皇帝有點不好意思拉不下臉來,所以故意讓劉鈺來嚇唬他們。

    實則,劉鈺就是替皇帝要要飯的。

    那麼,要這麼想的話,事情的關鍵,就不是道理了。

    而是臺階。

    講的道理是不是真的有道理,意義不大。

    關鍵是,講的道理假裝是個道理,做成個臺階就行。

    所以纔會選擇上來就說到了鹽政改革的關鍵問題。

    劉鈺沒直接讓他滾蛋,而且還笑着說揚州擔心真不錯,這就讓說客看到了希望。

    等這說客說完什麼不知其二之後,劉鈺輕捻了一下爲了不讓自己像東廠太監而留的鬍子,慢斯條理道:“這鹽政事,關乎國家財政。國家無錢,則如何安穩邊疆?賑濟水旱?”

    “如今私鹽氾濫,世人皆知由總商制度而起,使得官鹽日貴。官鹽貴則退、私鹽賤則進,難道這私鹽氾濫還有別的原因不成?”

    那說客忙笑道:“國公,實不相瞞,這話看怎麼說呢……”

    “是。”

    “也不是。”

    “是,是說總承包商確實讓次級承包商出過錢,真要這麼說,那也沒錯。”

    “但要說不是,事情也不能只看表面。蘇子言: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反過來說,不入此山中,焉知真面目?”

    “小人斗膽,請試爲國公言之。”

    劉鈺輕咳一聲,也不說話,只是慢慢飲茶。

    說客見狀,忙道:“確實,總承包商的確是問次級承包商要過錢,理由如國公那日在酒宴上說的那般:以各府州縣緝捕私鹽的犒賞花紅爲名。”

    “但是,國公不妨這麼想,如果不以犒賞花紅爲利,各府州縣是否願意出力緝捕私鹽呢?”

    “那些小販子,只看了總承包商讓他們出錢承兌,就說三道四、怨天尤人。”

    “然而,若不努力稽查私鹽,他們這些小販的官鹽又賣給誰呢?他們賣鹽的時候,覺得好賣,所以看到總商手拿鹽引,心懷嫉妒。若是鹽不好賣,他們還會如此嫉妒嗎?”

    “可他們的鹽好賣,不正是因爲他們出了錢緝查私鹽的緣故嗎?”

    “小人斗膽類比,若如國課徵收。百姓覺得,憑什麼要收他們的錢?可他們也不想想,若國不收課稅,如何能護住邊疆安穩?如何能保天下太平?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聖朝起於義軍,終結亂世,恢復天下。是以聖朝以義治天下,禁宮匾額且有愛民之語。不忍加稅於百姓,各地府州都無餘錢緝私。”

    “鹽商出錢,做花紅犒賞,嚴查私鹽。”

    “往小了說,那是爲了維護小商販之利,使得他們不至賠本。”

    “往大了說,那也是爲了朝廷能多賣官鹽,如此才能多課鹽稅。”

    劉鈺心想扯淡,國課是不多,可地方稅並不少。再說了,總承包商要錢,就只幹了這個了?這真是標準的一堆屎裏挑豆子,說這是一堆豆子。

    他卻也不如以前一般直接嘲諷,而是緩緩道:“如你所言,這些總承包商不但無過,而且有功?”

    “小人不敢。若說問題,國公明朝秋毫、朝廷目光如炬,自然不會看錯。確實,是有些問題的。然而,水至清則無魚,況且人非聖賢孰能無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左傳裏的原話不是這樣的,只是因爲大順畢竟要避諱,雖然之後也改了名,但“過而改之”這四個字牽扯的有點多,是以文人儘量避免。

    說客見劉鈺沒有反對,又道:“國公可知,這票法實是出於無奈之舉,之前纔有試行的?如那福建等地,因着管束無力,而至曬鹽氾濫。上不知出了多少鹽、下不知道要緝多少私。”

    “一開始,是按照鹽田面積算,可後來發現這也根本不行,算不準。”

    “最後,也就只能不得已而用票法。”

    “可見,這票法一事,實非什麼新意。只是前朝,乃至於更早,雖有票法,卻也只是因着實在管束不了,不得已用之。”

    “然而結果如何呢?結果就是閩、粵之鹽,日日北進。三十年前尚在閩北爲界,如今已至湘北、贛中。”

    “每多一人買私鹽,朝廷便少收幾文銀錢。而這幾文銀錢,打起來,便是一枚鉛彈、一枚炮丸。”

    “治國理政,豈可如那些腐儒所言?前朝教訓,豈可不妨?這鹽稅是國家頭等大事,若改票鹽,只恐私鹽氾濫,鹽法敗壞,以至於國家無錢可用。”

    “而想要收的上鹽稅,小人以爲,當於三處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