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第一二九章 死與復仇(二九)
    只要五月花的神話沒有建立起來,那麼對清教徒來說,荷蘭就不是出埃及記中的四十年曠野流浪,最終跨越大洋找到應許之地前的中轉站。

    新的神話自然會把埃及法老的恐怖統治,對應在伊比利亞半島驅逐新教徒、法國的胡格諾教徒敕令、以及英國的分離派迫害。

    荷蘭也可以做新教的新以色列嘛。

    本來荷蘭人的民族構建就出了問題,僞造傳統的巴達維亞神話已經破碎,而荷蘭的民族創造基礎本就是“我們不是誰”,新教的出埃及記神話正可以彌補上“我們是誰”的缺失。

    分裂的聯省議會、商業發達的阿姆斯特丹、七省各自爲政的政體結構,這些都很適合做新教的羅馬。

    從一開始劉鈺引導人蔘貂皮貿易,就是爲了讓法國不要放棄“那幾英畝的雪”,讓美洲成爲各國瓜分的領地。

    只不過,此時這些英國人對此並不知情,仍舊擔心大順在策動北美叛亂。

    因爲仗已經打到了這個份上,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外交的目的是力圖在不損害本國核心利益的前提下儘可能得到更爲有利和體面的條件。

    那麼,北美,是英國的核心利益嗎?

    如果,以倫敦作爲東西方貿易的物流中轉中心和金融中心爲要求,北美是不是一定要拿在手中的?

    在舊制度之下,北美是英國貿易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現在,舊的那種以航海條例爲核心的貿易體系即將被打破,一個賠錢的、不交稅的、且無法獲取航海條例下強制貿易優勢的北美,是否是一個不可捨棄的核心利益?

    某種程度上講,如果中英之間的貿易談判達成,那麼英國反而可能在根本上解決北美問題,甚至實現富蘭克林所設想的共主單議會或者雙議會的民族國家。

    甚至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來,大順參戰,尤其是幫助法國反攻北美,這對英國來說是件好事。

    如果法軍真的大規模入侵新英格蘭,或者繼續扶植印第安部落,那麼將會大大增加北美對英國的向心力。

    反倒是他對皮特的激進政策,持反對態度。因爲他覺得,沒有法國的北美,將不可避免地讓十三州產生獨立情緒。而法國在北美的存在,是十三州在政治上親近英國維繫向心的要素。

    而北美的宗教問題,以及新教徒對天主教決定性的人口優勢,使得法國也不可能喫下北美,最多也就是劃清楚兩邊的邊界。

    因爲……法國人也不願意在北美多花錢。

    所以,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來,這一次和大順這羣送俘虜的外交使節們接觸的重點,或者說日後談判的重點,就是大順和英國之間的貿易模式問題。

    放開關稅、正常貿易,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區別只在於這個模式,到底是以荷蘭爲中轉的真正國際的自由貿易;還是維繫舊的徵稅模式和管理模式的倫敦一口通商貿易。

    這些年在貿易委員會和種植園委員會的工作,讓哈利法克斯伯爵在技術性問題和細節性問題上,比皮特看的更清楚一些。

    皮特是舊貿易體系的堅決維護者,和以舊貿易體系爲基石的武力激進派。

    是政客。

    但在技術官僚的層面上,極度欠缺。

    哈利法克斯伯爵則是因爲世子黨的身份,一直從事偏向於技術性的貿易委員會工作,對這種技術層面的東西更爲敏感——收稅、海關,經濟學的戰略很重要,但如何才能收上來稅的技戰術層面更重要。

    至於劉鈺之前大講特講的自由貿易、絕對優勢這些東西,這些年大順一直在歐洲講,而且伴隨着“中國熱”之風,大講特講。

    因爲我富庶,所以我的一切都是富庶的原因,這種類似輝格史觀衍生的邏輯,此時正適合藉着歐洲的中國熱宣揚。

    哈利法克斯伯爵信不信……其實他是有些信的。

    而又趕上了大順工業革命的萌發,這使得哈利法克斯伯爵在“絕對優勢”這個問題上,產生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傾向。

    該如何形容這種傾向呢?

    即,新產業在萌發之初,不是隻有一條路的。技術也是一樣,就像是火器剛開始出現,到最終演化爲燧發槍,期間也不是沒有點錯科技樹選多管、後裝之類的科技。

    亦或者,後世的新能源,是電還是氫,也是各自豪賭,看誰賭對了未來。

    哈利法克斯伯爵的錯誤傾向,就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

    大順擅長的是棉布。

    英國擅長的是呢絨。

    棉布可以工廠化生產,或者技術進步工場制,降低成本、提升質量。

    呢絨爲什麼不行呢?

    實際上,如果知道後世的歷史、且知道一些紡織業的技術問題,就知道,確實不行。

    因爲,呢絨的工業化生產,比棉布難得多。

    粗略來講,呢絨是“入門容易、進階難”。

    前期的大規模鹼性洗滌去油、梳毛等步驟,很容易實現前期的初步工場化,效率極大提升。

    這一點,佛羅倫薩等地,再中世紀晚期,就已經出現了梳毛工人起義的事蹟。

    但是,這個入門之後,往後的技術,想要點亮,那就很費勁了,比起棉布來難多了。

    反過來,棉布則是“入門難、進階容易。一旦打開關鍵的任督二脈,則後面一片坦途”。

    簡單來說,摘棉花,老大難問題。得看天老爺給面子、得需要大量的勞動力。

    梳棉花,老大難問題。在搞出來梳棉機之前,挑棉花籽,也需要大量的勞動力。

    紡紗,更難。珍妮機紡出來的紗線,是無法用於純棉布的;水力紡紗機的紗,粗是粗了,但也無法用於後續平紋布織造的。

    棉布的任督二脈,是“走錠精紡機”,也就是騾機紡紗。

    這玩意一旦搞出來,後續一片通途,直接可以上蒸汽機。這也是劉鈺這邊謀劃的印度紡紗大失業的危機傳導的技術基礎。

    但是,在不嘗試之前,誰知道呢絨的工業化生產實際上比棉布難度大?

    誰能想到,在中世紀晚期,就能出現手工業工場、數百人僱工梳毛的羊毛紡織業,實際上比棉布更難工場化或者工廠化生產?

    在哈利法克斯伯爵看來,大順的“絕對優勢”是棉布,那麼英國的絕對優勢就是呢絨。

    而且,此時的現實情況,也使得英國其實在棉布產業上極端落後,整個產業鏈都不配套。

    北美現在的種植園主,沒幾個種棉花的,主要是種植菸草、穀物、蔗糖、靛草這些東西。靛草還是英國這邊給補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