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終章 九三年(十三)
    歷史上,工業革命給了英國一個錯覺:很多人以爲純粹是靠先進的機械生產,在印度創造了一個巨大的市場。

    靠先進的機械的生產能力,和純粹靠先進的機械的生產能力,這是兩回事。

    關鍵就在“純粹”二字。

    而這種錯覺,又因爲對美洲、非洲等地的殖民,而被大爲擴大。

    尤其是美洲的一些殖民地,他們並沒有成百上千年的手工業積累,比如哥斯達黎加那樣的,只能選擇貿易從英國進口棉布。

    然而,英國人或許是忘了、或許是故意忽略、亦或者是刻意避開了。印度的廣闊市場,是靠刺刀、大炮、饑荒、商業劫奪、重稅、以及對印度文明成果即過去的生產力的毀滅,而達成的。

    重商主義下的新大陸殖民地,本身就是作爲市場存在的。內部也並未自發產生強勢的手工業,和區域間廣泛的手工業經濟。

    可以說,新大陸的殖民地,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棉布生產能力。

    而在亞洲,則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個問題,如果大順按照歷史的慣性和路徑繼續走下去,或許也會在幾十年內產生一種激進的迷茫。

    只是,伴隨着大順這邊真正走到了歐洲去賣貨,很多問題,大順這邊自己就想通了。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

    大順或許不瞭解全面的印度。比如宗教、種姓這些問題。

    但卻瞭解宏觀經濟層面上的手工業發達和商品衝擊帶來的種種問題。

    因爲大順這邊一直以來頭疼的就是這個問題,所以因爲自身存在這個問題,於是就相當瞭解這個問題。

    也正因爲了解,所以大順的目的性非常明確,就是要進行對印度已有生產力的摧毀、亦即摧毀文明的成果。

    但反過來,摧毀的過程中出現的慘狀、起義、反抗,又加深了大順這邊的恐懼不安,尤其是現在這個騎虎難下的局面,到底該怎麼解決。

    蘇拉特港口內,裝載着劉玉棺槨的船上,隨船去迎屍骨的朝廷官員,聽完了印度這邊駐紮官員的描繪,一個個愁容滿面。

    既是去迎接劉玉屍骨,順帶還要考察歐洲局勢、以及去巴黎爲重農學派站臺,這些人自然都是新學一派。

    《踏星》

    這些年伴隨着大順的發展,新學一派從當初暗裏生長的狀態,逐漸成爲了大順的一支主流的政治力量。而大順的對外擴張、殖民、工業發展,也讓新學一派的經濟實力大增,實實在在地壓住了傳統的科舉派,已有不少人放棄傳統科舉路線,改學實學。

    如果說,二三十年前,大順面臨的是往回退還是繼續往前走的問題。

    那時候,反動的力量,還有一點往回退的可能。

    那麼,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不復存在。

    而新的問題,也產生了:往前走,該怎麼走?

    這個問題的爭論,在實學派內部,這些年已經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當然,這裏的爭,不是那種革命的爭,而是仍舊是在改革的範疇內爭論。

    爭論的焦點,其實,倒也和法國的重農學派的一些觀點有點類似。

    如今在蘇拉特,目睹了歐洲正在激變、印度也燃起烽火的這羣人,此時正在爭論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

    雖然在劉玉的棺材旁,也即便死後原知萬事空,但在他的棺材的周圍正在因爲蘇拉特的混亂而爭論的這些人,卻句句引用劉玉的話來證明自己說的正確。

    關於大順將來怎麼辦的問題,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爭論了,但這一次因爲在歐洲之行和印度混亂的加成,這一次的爭論火藥味不免更濃了一些。

    “昔日興國公說過成本、利潤的問題,按照這麼說,內地地區根本就不該建紡織廠。所有的紡織廠都已經建在沿海地區。”

    “我們現在闊有印度爪哇,如今這世上三分之二的棉都在我們手裏,我們在內地根本用不着種棉花,也根本不應該鼓勵百姓種棉花。只要海軍尚在,就不可能缺棉,即便說有朝一日印度真的分離出去,他們的棉花總要往外賣的。”

    “既如此,海運成本優勢、長江河運優勢、海運的糧食優勢……種種這些,算起來,無論如何,內地也爭不過沿海地區。”

    “那麼,在內地建紡織廠,這不是毫無意義嗎?難道內地的糧食能比沿海的南洋米東北高粱還便宜?即便說不考慮糧食問題,內地自己種棉難道爭得過印度和爪哇?”

    “再算上運輸煤燃料的運費、算上糧食價格的人力成本……內地建紡織廠純粹是小丈夫之念。”

    “如今麻煩事更多。這印度棉紗進入內地,若江漢、河北各地,均有州縣興起女織,以至於副業壓倒主業。”

    “若在一張白紙上作畫,自是簡單;而若是原有的畫痕,不免還要擦除畫痕。”

    “即便說,今日建了,將來一旦放開了鈔關,那也不過是破產的命運。何必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此爲其一。”

    “其二者,如今走錠紗機的紗線,韌度既夠,機織布亦可與過去手工布相媲美了。價格又低,質量亦佳……如此時候,這棉紗在內地賣的越多,將來若轉爲機織布便越難受。”

    “你們也都親眼目睹了,自下南洋以來,印度織布者的慘狀。無非是過去我們靠軍艦刺刀和關稅,逼死了這些織布者;將來是機織布自發地逼死內地的織布者。”

    “雖有不同,可都是死。”

    “是以說,長痛不如短痛。不若就一步到位,直接放開內地的市場。趁着朝廷現在尚有餘力,長痛莫若短痛,直接逼死內地的手工業者!”

    “昔日興國公是怎麼逼死那些煮鹽的,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這顯然是個如今大順內部的激進派,論思路倒是和重農學派並無二致。支持放開內部鈔關、支持取消長江等地航運的檢查、支持先發地區的工業資本直接轟入內地。

    他說的,聽起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和大順現在的局面有極大的關係:大順實際上已經不存在內部種棉,圍繞着江漢平原、魯西平原等種棉而就近建紡織廠的可能。

    既沒這個必要——大順一來沒被封鎖、二來根本不缺海外棉花、三來原材料產地都在自己體系之內、四來內地的糧食安全一直是個大問題。

    也沒有這個經濟學上的可能——海運成本在這擺着,糧食價格穩定性在這擺着,原材料產地距離在這擺着,技術積累在這擺着,資本富集程度在這擺着,內地地區毫無競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