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第二二一章 先知
    夾槍帶棒的話,讓劉鈺恨的牙根癢癢。

    可心裏也明白,這種故意激起他怒氣的話,最好不好接話頭。

    這些誅心的話,是說給皇帝聽的。

    暫時可能沒用,但就像是一顆種子,指不定哪一天就會萌芽,這種東西很難說。

    這時候也不是爭論這些誅心之言的場合,劉鈺心裏有些沉重,不得不說這些人掐的點真的掐的很準。

    到底是未雨綢繆?

    還是杞人憂天?

    人的正確思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靠經驗來判斷。

    正如唐末藩鎮與五代之亂,使得宋極端重文輕武;元時的幾乎沒有政府的無能統治和崖山之殤,讓明朝死死卡着華夷之辯的紅線。

    大順面臨的情況也有些類似。

    歷朝歷代,從沒有過強敵從東南攻來,以至顛覆天下。

    現實世界裏沒有先知,更沒有預言者,拄着一根烏鴉手杖往朝堂裏一站,念出了關於未來的預言。

    既然沒有先知,那麼以史爲鑑,爲什麼要興建看起來毫無意義勞民傷財的海軍?

    唯一一個破局的點在日本,可這時候萬萬不能點破。

    朝堂是四處漏風的,一旦消息有意無意地傳到日本,不要說貿易要出問題,就是日本急着向荷蘭人學習也來得及。

    英國需要一支強大的海軍,以保證《航海條例》的重商主義利益和自身安全;荷蘭需要一支海軍,保住自己海上馬車伕的地位;西班牙需要一支海軍保證與新大陸殖民地的溝通;法國需要一支海軍,殖民地什麼的還在其次,英國有法國就必須要有;俄國需要一支海軍,以和瑞典交戰、在黑海打突厥人。

    大順要海軍幹什麼呢?

    這一點,劉鈺真的沒法給出一個讓朝堂滿意的答覆。

    他苦思許久,都沒有想到一個確實有用能說服衆人的理由。

    因爲……西洋人隔着幾萬裏,跑來攻打天朝,這不是癡人說夢嗎?怎麼可能?這麼說,根本就是先知、巫卜。

    可要不說這些仿若先知、巫卜的論證,只說現實,又說不出個子午卯酉。

    東南亞的貿易,刨除掉西洋人,東南亞有和大順競爭以至於要高關稅的手工業嗎?

    東南亞能售賣的東西,商人都可以買到。

    至於熱帶島嶼種植甘蔗,瓊州還沒有種滿,臺灣的人也沒有多少。

    【勸君切莫過臺灣,臺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就是窖場也敢去,臺灣所在滅人山,臺灣本系福建省,一半漳州一半泉。一半廣東人居住,一半生番並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內,專殺人頭帶入山……切莫信人過臺灣。每有子弟愛來者,打死連棍丟外邊,一紙書音句句實,並無一句是虛言】

    這就是熱帶島嶼的現狀,不是北美那種四季分明的氣候。

    瘧疾、蚊蟲、登革熱、熱病,不說十不存一,但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在話下。

    有時候,聽起來這句“天朝地大物博無所不有”有些自大,可放到此時此刻,只是很謙虛地訴說一個事實。

    如果沒有前世的記憶,放在此刻,其實吏政府尚書的話纔是爲國之言,劉鈺真的就是杞人憂天。

    以史爲鑑,沒有一個政權是因爲東南海上的入侵而崩潰。

    以現實推理,英國公的話也說的很明白了,前朝和荷蘭英國的衝突,是因爲沒有放開貿易。

    現在大順放開了貿易,西洋諸國爲什麼要來打大順呢?圖什麼?

    所謂殖民地,還是那句話,有錢的不是呂宋和巴達維亞,有錢的是西班牙和荷蘭。

    佔下那裏,某種意義上講,反而是不利於貿易的。就像是鄭成功猶豫是否攻下呂宋,就必須要考慮對西班牙貿易的百萬兩收入。

    而且東南亞是不是殖民地,對大順來說真的沒有區別。沒有一個東南亞小國敢對大順搞貿易禁運,或者說殖民地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條不準發展本土工業,也根本就不存在,東南亞存在能和大順競爭的手工業嗎?

    缺糧了,用絲綢瓷器去東南亞換呀;缺香料了,荷蘭人爲了彌補貿易逆差,一船一船的香料往廣東運,就盼着能抵償一下貨款。

    大順不產白銀,可大順偏偏又是白銀貨幣。

    大順的央行是歐洲的殖民地金銀礦,發鈔權在歐洲人手裏,經手人就是海關貿易。

    見過政府的軍隊向央行開戰的嗎?

    大順不需要重商主義,因爲手工業太強,以至於自由貿易卻取得了重商主義最想要的東西,貴金屬。

    開關如此,不開關的走私還是如此。

    這種天然的重商主義,使得海軍真的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逼迫日本打開國門、搶奪香料羣島,這是兩個海軍有意義的方向,也是唯二兩個可見短期利益的方向,可這兩個方向此時都不能說。

    這時候若是說建設海軍是爲了對日開戰、對荷開戰,那必然又要遭到極大的反對,一句窮兵黷武毫不爲過。

    面對反對者的詰責和質問,劉鈺只能把問題往“未雨綢繆”這個方向上靠。

    “閩、粵兩地,自來田少。前朝廣東還在喫廣西的米,而如今廣東的米,多半來自南洋。閩地亦是如此,臨海多富,而糧米皆來自南洋。”

    “人不能一天不喫糧食。若是有朝一日,忽然那些南洋小國不準售賣糧食了,怎麼辦呢?”

    “朝中諸位,又對南洋諸國知道多少呢?”

    “那荷蘭國,爲了能夠控制香料,逼迫當地的人不得種植一粒米,只允許種植香料。這樣,荷蘭人就能用便宜的糧米換取大量的香料。”

    “西洋人在南洋日益深入,南洋於國朝,早已成爲閩粵兩地的米袋子。若是南洋被西洋人控制,一旦生出害人之心,不準糧米外運,閩、粵等地又會有多少人餓死?多少人無以爲生?”

    “諸位大人說什麼,臨近有戰再造船不遲。就算造船可戰,等造船出來,只怕閩粵已經荒廢。這樣的責任,誰能擔待的起?”

    “若有一支海軍,則海軍所至之處,皆爲國土。那荷蘭國,相距南洋八萬裏,只要海軍能抵達,巴達維亞便是荷蘭的,香料便是荷蘭的。英圭黎國,距離阿美利加相隔一個大洋,可海軍能至,則阿美利加的棉花、靛青、蔗糖、菸草等,皆是英圭黎國的。”

    “我朝若想讓南洋始終作爲國朝的米袋子,沒有一支海軍是可以的嗎?”

    說到福建、廣東的糧食大半都是源自南洋的問題後,劉鈺又道:“古時候有個故事,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