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棟樑和伍信兩人,面容衣着,看起來和路上急步而行的販夫走卒們沒有任何分別,卻沒有販夫走卒的那份健步如飛、生機勃勃。
拄着柺杖,腳步有點兒瘸的伍信,是楊文的心腹護衛,武功高強,一直忠心耿耿。
江州城失陷的那天夜裏,楊棟樑是在睡夢中,被伍信從牀上直接拖起來,還沒清醒過來,就被噴了一頭一臉的鮮血,驚恐萬狀的楊棟樑,被伍信揪着,倉惶逃出守將府,逃出江州城,逃出了生天。
那一夜,好像格個漆黑,半絲光也沒有,伍信揹着他,一路殺出來,鮮血一次又一次的噴了他一頭一臉。
天明時分,他們總算逃出了江州城,躲在城外的荒山上,就着山泉水,洗乾淨渾身的污血。
天色大亮時,楊棟樑親眼看着父親楊文的屍首被高高吊起來,在高高的城樓上來回飄蕩。
楊棟樑親眼看着父親楊文被吊上城樓,親眼看着南梁的大旗落下,親眼看着北齊的皇旗,和那位大帥的帥旗,一起升起來。
從那天起,伍信就護着他,一路逃亡。
他們先是到了楊家坪,伍信叫出楊幹,讓楊棟樑先藏在旁邊,楊乾乾脆直接的拒絕了伍信要船要人的要求,給了伍信一隻五兩的銀錁子。
伍信覺得楊幹這樣,有點兒信不過他,躲在旁邊看着聽着的楊棟樑,更覺得楊幹不可信,他從前就不喜歡他!
那個時候,北齊轄下的陸路水路,到處都有人舉着楊棟樑的畫像四下尋找,他們必須小心再小心。
伍信帶着楊棟樑,不敢搭車搭船,也不敢走大路,只敢挑着荒無人煙的小道,或是晝伏夜行,一路上蒼蒼惶惶,如驚弓之鳥,奔往豫章城。
等他們趕到豫章城時,豫章城的城頭上,早就高高飄起了大齊皇旗。
兩人沒敢進豫章城,在城外窩了七八天,某一天,總算運道好了些,搭上了一條船,過到湖那邊,可剛剛過了湖,楊棟樑就病倒了。
好在伍信照料的極其用心,又一趟趟的請了大夫,楊棟樑病了半個月,好了之後,又精心調養了一個來月,兩個人才又重新啓程,沿着江南岸,一路往東。
過銅陵縣時,楊棟樑已經黑瘦的對着畫像也認不出來了。
這一路上,也沒再見過有官兵搜找楊棟樑,城裏城外張貼的告示裏,也沒有了楊棟樑的畫像,楊棟樑稍稍放寬了心,和伍信兩人,開始和尋常販夫走卒一樣,白天趕路,夜裏投店。
可楊棟樑那一場病,早就把楊幹給的那五兩銀子病光了,兩個人不再擔心被搜捕之前,就開始受困於金錢。
一路上,伍信帶着楊棟樑,賣過藝,伍信的功夫相當不錯,可就是功夫太好了,賣藝就極其不好看,根本賣不到錢。
伍信就只好一路走,一路打短工,找到了活兒,就幹上十天半個月,攢點兒錢再往前走。
到銅陵縣時,他們聽說長沙城已經丟了,江都城也丟了,銅陵縣城的城牆上頭,飄的也是大齊皇旗。
在江都城時,伍信往碼頭上找活兒,聽到了孟夫人的信兒,說有人在揚州城看到過一回,好像是她,也是姓孟。
他不想去找孟夫人,他一直都不喜歡孟夫人,他和他阿爹一樣厭惡孟夫人,阿爹說孟夫人噁心,他也這麼覺得。
而且,他覺得,孟夫人也不喜歡他。
他的家雖然沒了,可他的族還在,他們楊氏,是潤州郡望,整個楊家依舊在那兒,等他們回到潤州,一切就都好了,一切,就能和從前一樣了。
他要去潤州,回家,他不找孟夫人。
哪怕楊棟樑已經落難,看來也沒什麼翻身的機會了,可伍信依舊忠心耿耿,楊棟樑說什麼就是什麼,楊棟樑說不去揚州,不找孟夫人,要去潤州,伍信立刻垂頭服從。
伍信已經掙了些路費,當天,他們就啓程趕往潤州城。
江都城離潤州不遠,從江都城往潤州一路,又都是已經歸入大齊版圖的地方,伍信和楊棟樑一路上順順當當,沒幾天就進了潤州城。
看着城門上潤州兩個字,楊棟樑長長鬆了口氣,腳步輕鬆,笑容綻放。
千辛萬苦之後,他總算回到家了。
楊棟樑長到這麼大,一共回過兩回潤州,都是坐在車裏,在護衛隨從,丫頭婆子的拱衛侍候之下,兩回都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當時連怎麼進的城都不知道,這一回,自然也不知道楊家的宅子在哪裏。
伍信找人打聽了,帶着楊棟樑,很快就找到了楊家大宅,也就是楊老太爺的居處。
門房聽楊棟樑報名說是楊將軍的兒子,一臉稀奇的通傳進去,片刻,一個管事飛奔出來。
楊棟樑認識飛奔而出的管事,這是跟在楊老太爺身邊,極得楊老太爺倚重的人。
這麼些年,楊老太爺每年都在到他們家住上一兩個月,他對楊老太爺,和楊老太爺身邊的人,都極熟悉。
管事一臉乾笑的迎着楊棟樑的招呼,離了十來步,就急急招手示意楊棟樑和伍信進去。
管事帶着楊棟樑和伍信,沒去楊老太爺居住正院,進了二門之後,就繞到最西邊,沿着條曲折小路,一路往後,徑直進了後園一角的一處偏僻小院。
小院不大,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有一口深井。
楊老太爺站在正屋門口,揹着手,陰沉着臉,看着跟在管事後面進來的楊棟樑和伍信。
楊棟樑看到楊老太爺,頓時,滿腔的委屈噴涌而出,一聲翁翁之後,眼淚下來了。
他這位翁翁雖然不是他的親翁翁,卻比親翁翁更疼愛他,翁翁常說,他是翁翁的命根子,翁翁疼他疼的命都可以不要。
楊老太爺隊沉着臉,看着衝他撲過來的楊棟樑,揹着手,一動沒動。
楊棟樑撲到一半,覺出了不對。
呆了呆,楊棟樑突然醒悟過來,急忙笑道:“翁翁,你沒認出來我是吧?是我啊!梁哥兒!你不認得我了?翁翁你再看看,我就是黑了點兒,瘦了點兒。
“我和伍叔一路過來,苦極了,我又病了一場,你真認不出我了?翁翁你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