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晉末多少事 >第一一七一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正在此時,王猛伸手指了指彼此:

    “爾要背叛的,或許只是世家,一家一戶。一家一戶,有多少人?便是算上琅琊王氏,天下王氏,又有多少人?

    而現在要做的,是把那千千萬萬人,從苦難之中拽出來。一旦關中新政可成,則天下大同或真可成,則保我家國,千秋萬世而興。

    五百年,不,或許是五千年之盛世,將自你我而始!

    背叛的,或許只是一個老朽且不自知的制度,甚至都不是你的家人。而真正忠誠於的,卻是這生我養我的土地,是這傳承千年的國度,是流淌在你我血脈之中的一腔熱血。”

    他目光炯炯,看着王坦之:

    “何謂炎黃?”

    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王坦之的手抖了一下。

    些許茶水灑在了王猛手上。

    我們固然是一家一戶的誰,卻更是炎黃子孫,千百年傳承不變的同一片天空下的同一個民族。

    家國天下,是某家之子,更是某國之民,更是天下之一。

    王猛若無其事的將茶杯拿回來:

    “故意的?”

    王坦之放下茶壺,遞過去絹布,嘆道:

    “餅太大了,一口喫不下,被嚇到了。”

    王猛頓時哈哈大笑:

    “文度一向胃口好。”

    王坦之既然願意開玩笑,其實已經足以說明他的態度。

    王坦之則喃喃自語:

    “背叛於家,卻忠於天下,聽上去有些矛盾,有些難以做到······這是什麼樣的人?”

    對於王坦之提出的問題,王猛好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胸藏萬卷而心懷天下,溫潤如玉而悲憫人間。

    此君子也。”

    “君子······”王坦之細細咀嚼着一片茶葉。

    他微微皺眉,也不知是因爲茶葉的苦澀還是困惑猶豫。

    他最終露出笑容,卻也不知是茶水的回甘還是終得其解。

    外面的殺聲已經逐漸停歇。

    不用想也知道,王師已經停止了進攻。

    雁門雄關,讓一開始還信心滿滿的朱序和戴逯,也開始覺得頭疼,所以他們這才意識到,王猛爲什麼要提醒他們,損失太大就先不要打了。

    營帳內,王坦之好似終於找到了自己關於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他不疾不徐的說道:

    “願聽刺史調遣。”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足以表明王坦之的態度。

    也代表着以新的太原王氏爲首的太原新興世家,以及很多就是被他們帶來、依附於他們而生的商賈,將會全力以赴,配合王猛落實關中新政。

    而再加上本來就聽從王猛調遣的關中商賈,以及真正的撒手鐗——各路王師,那麼王猛將會擁有對於河東的絕對控制權。

    因而根據王猛現在所言,他要做的,是在關中新政如今的半激進、半妥協格局上更進一步,所以如果他們能夠成功的話,那麼他們的所作所爲,大概被冠名“河東新政”更加合適。

    至於這樣做最終會帶來什麼結果,王坦之現在看不穿這濃霧,也看不穿這人心,但是多年走南闖北帶給他的經驗無疑在提醒他的第六感:

    結果應該是好的。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王坦之喃喃說道,成功失敗不論,至少他們爲了拯救這亂世,做了一些努力,哪怕是錯的,後人也應該會記住他們的所作所爲。

    接着,他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

    “其實刺史率領王師進入河東,本就是泰山壓頂之勢,張平爲河東爲數不多可戰之人,卻最終在董池陂一敗塗地,河東世家們固然心有疑慮,卻也任由刺史揉捏。

    刺史何必要先示弱甚至規避,給了這些世家再起之盼之後,又重新打壓下來?”

    說句實話,王猛這樣扮豬喫老虎的操作,如果不是王坦之對於關中的實力有充足的瞭解,對於王猛這個人的可怕程度更是早就打起十二分的戒備,恐怕現在太原城外掛着的人頭裏,也有他一個。

    王猛笑道:

    “人生地不熟,總是要先小心謹慎一些的。”

    王坦之:······

    那是小心麼?

    那是有恃無恐!

    不過王猛的前半句說的倒不錯。

    他並不清楚河東現在已經變成什麼模樣,所以自然而然要先不露聲色鋒芒,等到摸清這些世家的底細之後,自然也就不再客氣,先是藉助鮮卑人掃蕩一番,然後又玩了一手欲擒故縱,把這些傢伙嚇破膽之後,便是最後的雷霆手段、連根拔起了。

    這一套打下來,王坦之自問在那聞喜裴氏之類的位置上,也格外的難受而很難尋覓到招架的方法。

    “亂世之中,生存皆不易,所以還請刺史手下留情。”王坦之嘆道。

    大家說到底都是漢人,不要直接趕盡殺絕、逼上絕路。

    王猛笑道:

    “這是自然。”

    這也是他的承諾,換來王坦之的幫助。

    而之所以要拉上王坦之,是因爲王師現在雖然震懾河東,但是畢竟還要直面河北的強敵。

    強敵在外,固然可以轉移矛盾,卻也讓王猛和世家們之間都相互還留有一絲底線,不敢魚死網破,所以王猛需要王坦之幫助自己判斷尺度,免得真的把河東世家逼到不得不造反的地步。

    王坦之從王猛的態度中就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自失的一笑。

    其實就算是自己最終並不打算幫助王猛,在考慮到王猛對世家下手已經是既定方略的情況下,王坦之還是不得不選擇配合,以避免王猛手段過激。

    所以這其中,本就是主動還是被動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王坦之也有些無趣,接着說道:

    “其餘的兩條,餘倒是還能理解,這限制行商範圍,也是因爲鹽鐵爲國家之本,不可輕易爲商人所控,州府統一調配,商人頂多履行押送之責,情理之中,而開設工坊,自然也是關中新政舊有內容了。”

    他接着忍不住笑道:

    “現在啊,關中軍隊行到何處,商鋪和工坊就開到何處,簡直要成爲關中的象徵了。”

    “不。”王猛搖頭,“商鋪也好,工坊也罷,只是關中實現一件事的手段而已······

    關中真正的象徵,或者關中新政真正的、最大的受益者,卻不應該只是工坊主或者商賈。”

    王坦之端坐,洗耳恭聽。

    王猛正色說道:

    “而是百姓蒼生。

    若是按照仲淵一貫的說法,應該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