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晉末多少事 >第一三九四章 我亦自貧寒中來
    鄧羌不知道隗粹在何處。

    但是他看到了慕容楷在何處。

    慕容楷的將旗就在北門上,而城牆上也的確有一個人端坐。

    身邊只剩下十餘名士卒,團團圍着。

    橫刀振血,入鞘,鄧羌伸手排開身邊親衛,大步走上前。

    親衛們無奈,卻也只能跟上去,縱然他們知道,對面十餘人加起來可能都不夠主將打的。

    “萬人敵”可不是一聲空話,而是來自於無數鄧羌刀下亡魂的哀嚎。

    “來者何人?”坐在那裏的男子朗聲問道。

    鄧羌笑眯眯看着他,沒有說話。

    問話的人正是慕容楷,他掃了一眼鄧羌,心裏瞭然,既然不說話,再看周圍那些關中士卒的神情,那就一定是敵軍主將了,而有這個膽量直接走上前來的,不用說也一定是鄧羌了。

    慕容楷徐徐說道: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枋頭城是你們的了。”

    鄧羌在慕容楷對面站着,居高臨下看着他,好整以暇:

    “汝不會以爲,若是沒有你們之前的兩敗俱傷,餘就無法攻破枋頭城吧?”

    慕容楷慘笑一聲,這倒也無從反駁,對於自己麾下那些將領們的小心思,慕容楷並不是不知道,所以到最後關頭,明明城池也只是被包圍,結果有一些人自作主張從東門出城,根本沒有得到慕容楷的允諾不說,甚至也沒有通知慕容楷。

    這就導致慕容楷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想要突圍也已經爲時晚矣,只能扼守北門,一直抵抗到現在,最終他的身邊也只剩下這些士卒。

    走投無路之下,慕容楷也沒有什麼求生之意了,原本因爲鄴城之亂而沸騰的心,因爲枋頭之戰的拖沓錯亂而擔憂的心,此時反倒是完全平復下來。

    無奈笑過之後,他慢悠悠的說道:

    “至少要比現在費力一些吧?”

    鄧羌好奇的打量着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這是打算束手就擒了?”

    慕容楷搖了搖頭:

    “將死之人,還是想要死的明白一點兒。”

    鄧羌忍不住哈哈大笑:

    “也罷也罷,其實爾應當心中也明白,只不過是想要一個準確的答案罷了,看在你也算條漢子的份兒上,餘倒是可以告訴你,其實你和慕容令交鋒於枋頭城下,亦然是我家都督神機妙算。”

    “果然如此······”慕容楷嘆道。

    不需要鄧羌過多解釋,只是這一句話就已經證明了他心中的很多揣測。

    自逃到了枋頭之後,他越想越覺得之前的鄴城之亂有蹊蹺,看上去就像是慕容垂和慕容令臨時起意一樣。

    雖然後來慕容垂果斷上位,並且把鄴城經營的如同鐵桶似的——否則慕容令也不敢帶着這麼多兵馬出鄴城殺過來——也逐漸打消了慕容楷心中的疑惑,只道是自己之前真的看錯了慕容垂,其早就已經等待着這一天。

    但這一點懷疑,還是留存在心裏。

    現在經過鄧羌這麼一說,慕容楷恍然,關中使者梁殊,顯然還是在這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而慕容垂採取行動初期的慌亂,也明顯就是被弄了一個措手不及,否則不至於還能讓慕容楷帶着兵馬殺入城中。

    這不是慕容垂如今已經傾向於穩重的作風。

    因此可以說,關中的最終目的,就是促成慕容垂上位,以迫使慕容垂爲了避免和關中直接衝突,而必須要捏着鼻子承認和關中的所有往來貿易條款。

    同時關中還盡一切可能挑撥慕容楷和慕容令之間的猜忌和矛盾,最終矛盾爆發的時候,雙方所想的就已經不是思考一下矛盾爲何而來、從何而起,而是直接同室操戈,打的難解難分。

    以至於最後慕容楷拼盡全力跑到了枋頭。

    爲了斬草除根,慕容令也必須要追殺而來。

    促成了雙方在枋頭城下的又一場一波三折的大戰,而顯然已經窺探多時的鄧羌,抓住這個時機直接殺過來,成爲最後的贏家。

    因此在這場戰事前後,說關中只是偶然路過的漁翁顯然不合適,而應該說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關中都督府放的長線終於釣到了大魚,至於慕容楷和慕容令,顯然就是被算計在其中,有此一敗,倒也不算冤枉。

    “貴軍能夠直接從河內殺到枋頭城下,無人所攔、無人能當,也的確是將軍的本事。”慕容楷勉強笑道。

    算是承認了自己一直都被關中算計的事實,可是仍然覺得鄧羌能夠取勝還是兵強馬壯、趁人之危。

    鄧羌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

    “沿途不會有鮮卑人發現我們的蹤跡,在此之前,關中派到河北的人已經解決了所有的隱患。”

    對於慕容楷來說,枋頭城中的自己不知道鄧羌出兵的消息也就算了,枋頭城外的慕容令也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這是他不解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慕容令是和自己半斤八兩的對手,不可能真的渾然不注意河內王師的動向。

    唯一的解釋,就正如鄧羌所言,沿途的所有鮮卑人眼線,甚至是所有的鮮卑胡人,都已經被解決了,所以連一個通風報信的都沒有。

    慕容楷一時默然,良久之後才忍不住嘆道: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指的是關中佈局河北。

    鄧羌擡頭望了望天,顯然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而他不回答,也就等於在承認,是在很久之前了,或許早在杜英剛剛底定關中的時候······

    一時間,慕容楷的心中也只有濃郁不可揮去的挫敗感,他頹然自語:

    “這怎麼可能,雖然也有一年多,但是怎麼可能已經到了能夠肆意切斷某條道路的地步,這怎麼可能······”

    鄧羌哈哈大笑,轉身就走:

    “多行不義必自斃。鮮卑入主河北以來,先是攛掇河北世家與渤海世家爭鬥不休,世家之間的爭鬥和傾軋,落到百姓的身上,便是在生死之間徘徊。

    之後慕容儁率軍南下,徵兵十萬,不惜直接強抓丁壯,在兩淮已經鬧騰的十室九空,在河北也是家家戶戶都有人上戰場吧?

    若能和平,誰又願意上戰場呢?

    所以河北的人心,如何能夠向着你們?關中獲得人心,是很難的事情麼?”

    說到這裏,鄧羌又頓住步伐,扭過頭,伸手指了指自己:

    “所謂的人心,不是世家人心,是萬民人心也。

    我,亦自貧寒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