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晉末多少事 >第一三九九章 修史
    此戰之罪也,更是當朝肉食者之罪也。

    杜英不由得捫心感慨:

    餘······終究還是來晚了幾十年,未能阻擋那一場天傾之禍。

    “書院學生們,每天課餘時間,都會自告奮勇幫着修繕整理,與此同時,還有很多慕名而來的學者和書院的先生,大家痛心之餘,也期望能夠憑藉自己的手,讓一些先賢才華重見天日。”羅含的語氣頗爲沉重。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殘片,情況肯定也不容樂觀。

    杜英本來還想舉步去看一看,聞言還是停住了。

    血壓容易扛不住。

    另外還有幾道身影正抱着書從外側幾間屋舍之中走出來,一人手裏還拿着一張餅子,一邊啃、一邊嘟嘟囔囔說着些什麼。

    他們之中的多數人,衣衫不整、披頭散髮,還都頂着黑眼圈,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這些又是做什麼的?”杜英好奇的問道。

    羅含無奈回答:

    “修史。”

    修史,這便是杜英交給龍門書院的又一項任務了。

    在既有的《三國志》等史料的基礎上,爲三國和中朝時期的舊事修史。

    而最重要的目的,不在於記錄和傳承,因爲在此之前也已經有不少相關史料。

    杜英是期望書院能夠在這些浩如煙海的史料和回憶之中總結規律、追思過失。

    雖然人們從歷史之中所能學到的最大的教訓就是學不到任何教訓,但是杜英仍然期望龍門書院能夠好好回答幾個問題。

    無論夏商周還是秦,皆以殘暴不仁而亡,獨漢以強亡,到了三國時期,哪怕三個國家打的熱火朝天,但是在對外的摩擦中卻從來沒有輸過,烏丸、南蠻、西羌、百越,哪個不是被吊起來打?

    這是爲什麼呢?

    漢之強,強在何處?漢之亡,亡在何處?

    至於之後,中朝興起,成爲三國之亂的最大贏家,但很快就是永嘉之亂,盛世景象轉眼分崩離析,人如草芥幾乎一夜之間。

    那中朝之衰,又衰從何起?

    數十萬曾經征伐天下、無往不利的軍隊,又爲何大敗虧輸?

    曾經在草原上被只佔據北方的曹魏都能吊起來打的胡人,爲什麼席捲成勢、轟然南下,所到之處近乎無人能敵?

    “修的是什麼史?”杜英問。

    羅含愣了愣,這是都督親自下的命令,爲何會有如此一問?

    但是他也知道杜英所想要的肯定不只是“三國史、中朝史”這麼簡單的回答。

    想了想,羅含說道:

    “以史爲鑑,可知得失。所謂修史,並非單純記述某年某月有某事也,更是要記述從某事中學習到了某種教訓,應當做出何等改變······一遍學不會,那就學兩遍、三遍。

    修史也,修的史書,更是人心。”

    杜英嘆道:

    “可令人知前朝之過也?”

    等等······中朝在法理上還算是本朝,這就已經算前朝了?

    羅含被嚇了一跳。

    其實他也已經做了心理準備,試問現在都督府上下,可還有一個朝廷忠臣?

    君不見原本最堅定的王坦之和阮寧等人,現在都屁顛屁顛的爲都督府效勞了。

    效忠司馬氏,維護世家,哪裏有成爲新朝開國功臣來的要緊呢?

    但杜英現在連掩飾都不帶掩飾一下得了,顯然也是在暗示羅含,在平時書院的教育之中,強調效忠的這一方面,應該效忠於誰,老爺子最好心裏有數。

    羅含當即連連點頭:

    “不錯,諸如那‘何不食肉糜’,臣······屬下敢言,書院士子皆知民間之苦、躬親之難,定不會說出來。”

    杜英看老爺子激動的模樣,也明白他大概並不是口誤,而是真的早就盼着杜英能夠更進一步了。

    只要杜英一天還是都督,那麼他這個關中書院山長,就只能執關中之牛耳,執掌天下牛耳的還是在江左,在建康府太學中。

    而杜英若是向前一步,那關中書院豈不就成了太學?

    “快了。”杜英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徑直向前走去。

    羅含聽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而杜英也沒有讓他再陪着自己向山上走,老爺子腿腳不好的,激動之下再出點兒岔子。

    陪在杜英身邊的,又只剩下了謝道韞。

    她柔柔說道:

    “羅伯父前半生多被江左學者排擠,斥爲另類,所以雖然名聲在外,卻時常因爲學說無人喜愛而鬱鬱寡歡。

    自來了關中之後,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唯有這對於名望的追求一直沒變呢。”

    “那是因爲他辦的越多、做得越好,所得到的名望和麾下的弟子都會越多。”杜英笑道,“有付出就有收穫,何樂而不爲呢?

    在關中,餘想要的結果,就是人們付出了血汗,能夠得到相應的報酬,僅此而已。”

    謝道韞不由得一嘆:

    “但是就是這麼一句,千百年了,唯有那些可以被稱爲盛世的時候才能做到,大部分情況下,人們傾盡所有也不過是在艱難求生罷了。”

    杜英牽住她的手。

    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半山腰。

    杜英霍然轉身。

    熱火朝天的工地從山腰延伸到山腳,而在工地的盡頭,一側是整齊的白牆黑瓦的庫房,守護着災難之後這個民族爲數不多的智慧結晶,另一側則是錯落有致的茅草屋,傳來琅琅的讀書聲,甚至壓過了工地上的號子聲,那裏存續着這個民族繼續向前進的希望火種。

    工地上的號子聲霎時間偃旗息鼓。

    工匠們仍然在賣力幹活,但是他們選擇讓書生們敞開嗓門、心無旁騖的背書。

    因爲他們知道,就算是自己這一代可能已經沒有機會進入書院獲取知識,但是他們的下一代,一樣有這樣的機會。

    寒門子弟、黔首後人,如今正坐在那茅草屋中。

    所以無論喊不喊號子,工匠和丁壯們都願意爲建設這樣的書院出力。

    他們不只是在建設一座座屋舍樓閣,更是在建設下一代人的希望。

    在這亂世之中,最彌足珍貴的,就是希望。

    目光越過書院,繼續向北眺望,麥色青青,大片的土地正在開墾,城鎮隱隱,新的村落出現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

    太平歲月、祥和時光,如同畫卷一樣,在眼前鋪開。

    “夫君,大好河山啊。”哪怕衆目睽睽,謝道韞仍然主動握着杜英的手。

    杜英能感受到她手指的細微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