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晉末多少事 >第一五六四章 不勞郡公費心
    “郡公雄踞西北、控扼涼雍,且虎視河北,有一掃胡塵之勢。”周楚慢慢說道,“然,如今王師北定鄴城,氣勢正雄,有絕胡塵於長城、使天下清平之姿。

    既如此,郡公當駐足河洛而遠眺北方,橫掃青州而朝覲江左,爲何要率領大軍屯駐於漢中,日夜訓練?

    雖此亦關乎漢中之安定、絕氐羌之襲擾,可安民,保社稷,但此差一員上將即可爲之。

    郡公乃千金之軀、負清平之任,爲何徘徊於此?

    末將昔年多隨家父爲國征戰,略有寸功,亦敢言能捍衛巴蜀、保一方之民安,故妄爲郡公計,何不移師河北,底定大局,以絕後患?”

    簡單說就是,漢中這小地方,容不下郡公這尊大神,巴蜀同樣也不大,就不用郡公您費心了。

    您快走吧,這天下的安定,還等着您呢!

    巴蜀上下,恭送郡公。

    張玄之輕輕笑了笑:

    “關中王師在河北已橫掃千軍、無人能擋,都督若是移師河北,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可是在偌大的天下,還有諸多不平之處,正需要我家都督親力親爲。

    都督行事,講究的就是公平,公平,還是公平!顯然啊,從餘這裏向南看,還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將軍知道麼?”

    周楚皺了皺眉:

    “那郡公是想要南下成都麼?

    郡公爲朝廷涼、雍、並三州都督,自然應當守土有責。

    而家父爲益州刺史,保衛成都府,一直以來安撫百姓、鎮壓叛亂,從未有失職之處,且現在蜀中安定祥和,亦然沒有什麼戰火,也就不必請郡公走這一遭了。

    蜀地艱難、道路崎嶇,郡公千金之軀······”

    張玄之伸手錶示打住,微笑着說道:

    “據我所知,益州刺史自守衛成都府之後,政令不出成都府,只有周圍的幾處州郡能夠爲刺史所指揮,包括周兄這犍爲太守,都只是扼守城池之責,卻無力管控鄉野。

    因此城外發生了什麼,周兄這個太守知道麼?就算是知道了,又曾採取過什麼舉措麼?”

    說罷,張玄之從桌案上拿起來一份公文,遞給周楚:

    “這是餘所掌握的,犍爲郡在過去的三年之內所發生的所有欺壓百姓、強搶民女之時,甚至這其中還有不少是周兄的家僕所犯下的,周兄且看看,這些名字是不是耳熟能詳?”

    周楚頓時面紅耳赤,一言不發。

    關中新政口口聲聲所說的公平、法律,在世家那裏,雖然也一樣常常掛在嘴邊,但是世家的公平,顯然是有區別的公平。

    世家可以維持一個層次上的公平,但是兩個層次之間,不但沒有公平,而且還有着絕對的特權。

    比如現在擺在周楚面前的這一份公文,不只是他的家僕,而且還有其餘的不少名字,周楚都是耳熟能詳,因爲這些人多半都是周楚平時的座上賓,推杯換盞的“好兄弟”。

    只不過在此之前,周楚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也沒有想過,這樣的行爲是打破公平的行爲,因爲在他看來,世家子弟本來就應該享有這樣的特權,就應該主宰其統治下的那些百姓的一切。

    所以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周楚擡起頭,正想要辯解,甚至他還想指着張玄之問一問:

    難道你張某人不是世家出身?難道你們吳郡張氏以前沒有做過這些事?

    現在反倒是這般大義凜然,說什麼公平!

    然而張玄之根本沒有打算給周楚開口的機會,他微笑着合上那份公文,伸手按着桌子,目視周楚,目光灼灼:

    “關中新政,不允許這些發生。

    在曾經的梁州,梁州世家們這樣做了,所以現在沒有什麼梁州世家了。

    我家都督也期望,未來在巴蜀看不到這些,既然益州刺史、巴蜀世家都做不到這些,那我家都督就來做;益州刺史不能殺的人,我家都督可以來殺;益州刺史所管轄不到的地盤,我家都督亦可以來管!

    所以,都督在此地,南望巴蜀!”

    在張玄之的咄咄逼人之下,周楚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但是他旋即意識到一個問題,緊緊盯着張玄之手底下的那份文書,一個疑問不由自主的冒了出來:

    “爲何,爲何爾等會知曉的如此清楚?”

    雖然在世家的眼中,這是情理之中的、不破壞公平的,但是畢竟搜刮民脂民膏、擄掠民衆,是有違於聖人教化、道德言論的,所以只要稍稍還有點兒良心的人,在良心上多半是過不去的,只不過在看到旁人都是這樣做的時候,會選擇自我安慰:

    “大家都是如此。”

    然後便從容的混跡在其中,享受這種高高在上的特權帶來的優越感,卻從來沒有考慮過:

    他們這樣的特權和壓迫是否正確,又是否符合他們口口聲聲所說的“道德禮法”,還是否真的是爲了這個社會的安寧穩定,還是隻是爲了滿足個人的私慾,爲此所找來的一些拙劣的、但是民衆沒有權力和資格去反駁的藉口。

    而或許是因爲這些心虛的掩飾,有時候他們自己都不甚相信,所以最終他們會選擇含糊其辭、大事化小,把這些事全部都隱藏掉、遮蔽住。

    至於方法,或是殺人滅口,或是威逼利誘,或是······自己乾脆直接選擇遺忘。這些方法中,或兼而有之,或三管齊下,自然屢見奇效,把這些罪惡深深的掩藏。

    而現在,那文書上,條條框框、樁樁件件,無一不在揭露着犍爲一地的所有罪惡。

    就像是把周楚心口上的傷痕,硬生生的撕扯開。

    鮮血直流,心中惶然。

    他震驚於這些自己平時的罪行竟然全部爲人所知,也震驚於知道這些的,不是自己的身邊人、不是治下的百姓,而是遠在北方、蜀道之外的關中都督府。

    張玄之哼了一聲:

    “天道昭昭,自可見之。爾等所爲,不過欲蓋彌彰!”

    周楚緩步後退,這一次,他再沒有心思安坐釣魚臺,皺了皺眉,甚至連告辭都忘了,又或者根本不打算如此做,轉身就要離開。

    但是剛剛走出幾步,他又意識到什麼,趕忙回過神來,伸手就要去抓那文書。

    可張玄之的手始終按在文書上,如鋼鐵般,一動也不動。

    “且讓餘再看一眼!”周楚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再讓餘看一看!”

    張玄之不爲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