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晉末多少事 >第一六二八章 可憐父母心,天下父母心
    話題直接扯到了周楚的身上,周撫身上屬於將軍的那一份銳氣不知不覺的已經消弭,站在杜英面前的更像是一個賠着笑的老者,只期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有一個光明的前程。

    看周撫只是帶着笑卻遲遲沒有迴應,杜英想了想,接着說道:

    “蜀中,居高臨下而俯瞰江表之重鎮也。我軍日後順流而下,蕩平荊州清君側,皆仰仗於蜀中。

    屆時少將軍可爲我部前鋒,若有建樹,功莫大焉。”

    這是直接許給了周楚一個南下荊州之先鋒的位置。

    然而周撫緩緩說道:

    “實不相瞞,我兒並非精通水性,順流而下,郡公還是應當差遣一位能夠打造船隻、精通舟楫的將領,我兒難以勝任,讓郡公失望了。”

    杜英會意,眼前的這個老狐狸,顯然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揹負上南下發動對荊州乃至對江左的內戰的罵名,而是想要讓周楚在對外戰事上有所建樹。

    誠然,南下荊州、再下建康府,對於未來以杜英爲中心的新朝廷,這是開國之功,但是一旦杜英失敗,或者有別有用心者操控史書意圖爲世家和司馬氏翻案,那麼周楚這個滅亡世家和晉朝的急先鋒,肯定要被列出來抨擊抹黑。

    身爲晉朝的將領,結果卻投靠杜英、爲滅晉之前鋒,放在杜英本朝,那就是棄暗投明、功莫大焉,但是放在那些抹黑者的眼中,那就是可以大做文章的關鍵點。

    所以周撫寧肯讓周楚不要這份功勞,也得確保周楚的身後名。

    杜英輕嘆道:

    “幽州戰事還未結束,且西域戰事隨時也有可能開啓,屆時餘看看何處缺兵少將,就讓少將軍帶着兵馬前去增援,如何?”

    周撫沒有猶豫,當即後退半步,又對着杜英行禮。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以益州刺史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

    默默地受了這個禮,杜英心裏清楚,自己在這一刻收穫了周撫以及周撫身後這些親信官吏的效忠。

    至於那些刺史府中的尋常官吏,大難臨頭各自飛,他們也不見得會願意自詡爲周撫的下屬,說不定還會刻意保持和周撫之間的距離,到時候杜英想要任用他們,自然還有別的方式。

    周撫行禮之後,直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顯然表示自己這裏已經沒有疑問和芥蒂,綿竹關和成都已向杜英敞開大門。

    杜英輕聲說道: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話落在周撫的耳中,周撫只是微笑,沒有回答,但是一直到兩人依次翻身上馬,向城中行去的時候,周撫方纔說道:

    “爲人父母難,想要爲天下之父母更難。”

    杜英倒是沒有料到周撫竟然能夠從這句後人耳熟能詳的話中悟出這樣的道理,而能夠爲天下人父母的,自然就是未來位列九五之尊的,杜英顯然正向着那個方向前進,因此周撫口中說的自然也是他。

    “知難行易,只要真的去做,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杜英昂起頭,看着前方越來越近的綿竹關,“而且,並沒有什麼天下人的父母,有的只是爲天下人謀福祉的人而已。”

    周撫挑了挑眉,打量着杜英:

    “莫非還真有人不想要這天下之父母的位置?”

    “位置擺在那裏,總歸是有人要坐上去,不過是不是爲人父母,那還得兩說。”杜英含笑迴應,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刺史且看杜某,年紀輕輕的,可做不得那些白髮蒼蒼之老者的父母,這可是要折壽的!”

    杜英似乎是在開玩笑,但是周撫總覺得杜英是在說實話。

    他不想成爲天下之父母,那他想要什麼?

    人生在世,所求的不過是酒色財權,當一個人對於至高無上的位置無所求,卻又在堅定的向那個方向前進的話,那其所圖只可能更大。

    尤其是周撫能夠感受的出來,杜英並不是一個虛僞的人,若他虛僞的話,也不可能讓關中在短短几年內就迸發出如今的生機,也不可能讓那麼多天下勇將名士甘心爲之驅策。

    甚至這應該是天下數一數二實幹的人,所以他之前纔會說,能不能坐的上去、能不能做好,不看怎麼說而看怎麼做,而看有沒有膽量去做。

    用餘光慎重的打量着杜英,周撫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杜英則自顧自的說道:

    “刺史且放心,天下,終究會是和平的天下,至於一個安穩沒有戰亂的天下,又將會通過什麼方式運作,餘有自己的想法,並且在一步步推動之。

    至少這天下,不會是一兩個人的天下,因爲那樣的天下,不過是籬笆圈起來的畜欄罷了。

    餘想要把這天下,變成天下人的天下,沒有誰能夠凌駕於這天下人之上,天下人皆能決定,這天下之所向。”

    周撫震驚的看着杜英,他這是連皇帝都不打算保留了?

    這,這······

    杜英笑道:

    “刺史是不是想說祖宗之法不可變?”

    周撫訥訥頷首,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爲將爲官這麼多年,可是現在好像跟不上也理解不了這年輕人的想法了。

    杜英接着說道:

    “祖宗之法,千百年傳承下來,自然也有其道理,所以餘也不會說什麼‘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恪守祖宗之法不可取,但祖宗之法現在也被證明至少是有弊端的,所以在這其上,餘會多加改變,無論是想要走哪條路的人,或許都能夠在關中這條路上看到他們的所思所想變爲現實。

    世間哪有那麼多十全十美?只要有一些正在實現,也算是實現了一些夢想,不是麼?”

    周撫陷入沉思。

    亂世之中的人們,本來就不會傾向於極端,走向極端的要麼已經瘋狂,要麼已經滅亡,剩下的人們,既追求着改變,又期望自己方纔穩定下來的小生活不要被滾滾浪潮所吞噬,所以他們往往並不追求完美,只期望能夠有一個改變了不多、更加舒適的生活。

    “這或許可以稱之爲改革,但大概還算不上革命。”杜英緩緩說道,他似是自嘲般的補充,“大概用‘改良’來稱呼更加貼切。至少一切在變好嘛!”

    周撫此時也開口:

    “這世道,不再變壞就已令人心滿意足了,能夠變好,豈不是更好?”

    杜英大笑:

    “是也,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