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虔看着在黑暗中無聲集結的兵馬,默然不語。
腳步聲響起,有人拾階而上,正是慕容恪。
他走到慕容虔身邊,輕聲說道:
“餘麾下不願投降南蠻的部衆五千餘人,已盡數集結完畢。你我兄弟並肩作戰一場,也到了別過的時候。”
慕容虔扭頭看向他,神色複雜:
“天下大勢已定,桓溫兵敗、鮮卑國滅,江左朝廷獨木難支,此時率衆歸降,或許還能夠混上從龍之功。
杜仲淵一向待人和藹,也並無排斥他族之意,氐人和羌人如今都能在關中麾下受用,甚至那苻黃眉還能成爲一方統帥,因此就算是我等爲鮮卑人,說不定也可大有作爲······
就算爾已無征戰沙場之心,就此歸隱,也是可取之道,杜仲淵應當不會刻意加害於誰。”
慕容恪緩緩道:
“人心隔着肚皮,之前的杜仲淵兵力弱小,所以尋求壯大之機,拉攏各個部族,情理之中,但是誰知道之後的杜仲淵又會如何呢?
當年漢高祖爭霸天下,也對韓信、彭越等人信任有加,予取予奪,結果後來呢,還不是飛鳥盡、良弓藏?
所以與其這般戰戰兢兢的活着,還不如努力一搏,若是成功,則捲土重來未可知,若是失敗,也算是對得起鮮卑列祖列宗。”
慕容虔皺眉:
“幾番大戰下來,鮮卑部衆已損傷慘重,相比於昔日我等入河北時,十不存一。
族羣元氣大傷,百姓認爲我慕容氏窮兵黷武,再加上那些外姓貴族也對慕容氏之集權多有怨言,恐怕再打下去,整個鮮卑的人心都要散了······
所以汝想要對得起的,不是鮮卑列祖列宗,而只是我慕容氏列祖列宗罷了。”
“那有什麼錯麼?”慕容恪的聲音冷了幾分,“我等是鮮卑人,更是慕容氏子弟,受上天的眷顧、爲蒼狼的後人,天生就是鮮卑的王,自然應當帶領鮮卑打下一片天地,此時只不過是遇到些挫折,就要對他人俯首稱臣,而且還是對漢人,對曾經被我們所掠奪和奴役的漢人!”
慕容虔沒有反駁。
其實鮮卑慕容氏之前就曾經對江左的晉室朝廷俯首稱臣,只不過在大多數鮮卑人眼中,那也只是爲了扯虎皮、拉大旗罷了,沒有誰真的甘心成爲江左那偏安朝廷的附庸,國力強悍之後,慕容氏也是第一時間和朝廷撕破了臉。
至於慕容恪之前曾經投降桓溫,那也不過是短暫的寄人籬下。
按照慕容恪和桓溫的協定,桓溫並不干涉慕容恪軍中的一應軍事和人事調動,與其說是投降,倒不如說是締盟和附庸,而慕容恪也的確在慕容垂起兵的第一時間就直接重新自立。
說到底,慕容恪仍然不能接受自己受到漢人的管轄和指揮,仍然不願意承認這片天地又將成爲漢人的天下。
而且······看着那些在黑暗中集結的部衆,慕容虔心知肚明,無論是慕容恪,還是慕容恪麾下的那些鮮卑將領,也不願意捨棄對於軍隊絕對的掌控權。
杜英提出的整編,讓他們在擔心失去兵權的情況下,開始幻想自己能夠殺出包圍、穿越關中王師的層層防線,前往幽州。
這是所選擇的道路和想法,以及利益完全不同了,所以慕容虔在得知慕容恪有此意圖的時候,並未橫加阻攔,任由其集結兵力。
其麾下的部衆多半都是慕容虔一路收攏的各族流民和敗兵,事到如今,自然不願意再爲了鮮卑拼命,所以慕容虔如果不選擇順應他們的意思投降的話,恐怕第二天這些人就要把慕容虔綁了送給杜英。
而且慕容虔本人是在建康府待過的,和司馬昱、謝安等人都有交情,自然在心理上就會認爲這些世家子弟講究仁義道德,既然答應了,就不會迫害自己。畢竟杜英也是世家出身,之前也無前科。
既然如此,又何必九死一生向幽州突圍呢?
杜英和王猛聯手,在如今之天下,簡直已經成爲了無敵的代名詞。
此時站在城頭上,慕容虔既是想要再勸上一勸,也是爲慕容恪送行。
見慕容恪並無聽自己話的意思,慕容虔也就不再勉強,身邊的親隨已經端上來兩碗酒。
慕容虔端起來酒碗:
“且飲。”
慕容恪默然,但最終還是端起來酒碗。
酒碗相碰,一飲而盡,摔裂在地。
慕容恪頭也不回的離開。
慕容虔注視着他的背影,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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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中王師的斥候發現慕容恪所部向北移動的同時,慕容虔的使者也趕到,並且向杜英詳細陳述了城內分裂的來龍去脈。
杜英旋即率領一部兵馬前來平原,而謝凌率領其餘關中軍隊前往追擊,與此同時,北方各處州郡嚴陣以待的關中王師,也會南下阻截——杜英和王猛自然不可能沒有預料到鮮卑人會突圍的可能。
在都督府已經掌控河北、各地傳檄而定的情況下,若是真的讓一支敵軍就這麼大搖大擺的突圍、衝入幽州,那都督府的臉面就不用要了。
所以王猛也放緩了向北蠶食的步伐,就是在等着慕容恪上門。
有師兄這個慕容氏剋星在,杜英並不擔心,慕容恪就算是能跑掉,也得付出慘重的代價。
而此時,慕容虔已經赤着上身,跪倒在城門口,向杜英請降。
他身後的一衆隨從, 也都是一席素衣,這讓杜英有些感慨,雖然請降的儀式一般的確如此,但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杜英也總有一種參加葬禮的感覺。
鮮卑慕容之燕國的葬禮。
雖然燕國已經滅亡了一段時間,慕容氏子弟擁兵各自爲戰,但現在慕容虔的投降,意味着慕容氏在河北成建制的勢力覆滅,恐怕這纔算是那個曇花一現之國的最後見證。
“鄴城這地方,多是短命之國啊。”杜英嘟囔一聲。
旁邊的王坦之聽了,也唏噓不已。
今日的投降,意味着整個河北持續幾十年的混亂,終於要告一段落了。
杜英翻身下馬,走到慕容虔身前:
“將軍何必赤膊?”
慕容虔緩緩說道:
先降朝廷,再反朝廷,最後投降都督,此反覆無常,爲小人也,赤膊請罪,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