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晉末多少事 >第二零二三章 十年生聚
    杜英卻並沒有接受這樣的誇讚,搖頭說道:

    “海洋的確讓人眼界開闊,但是難免會讓民族多了幾分貪婪和霸道,多了幾分自私和莽撞。

    而黃土雖然就在這裏,方圓九州之地,但是踩在黃土上,方纔是腳踏實地,方纔能夠滋養出溫文爾雅、謙遜熱情的民族。

    所以華夏現在雖然面朝大海,腳下仍然應當踏着黃土,我們仍然是一個需要將溫良恭儉讓秉持在心上的民族,待人接物自有我們的尺度和規矩,天下萬方,都應在華夏的這份禮儀儀軌之中。

    這纔是華夏影響甚至改變世界,而不是那廣闊的世界最終讓我們也變成一個只知道劫掠和侵略的民族。”

    褚嬪有些詫異於杜英的說法。

    畢竟在她的認知之中,遼闊而未知的海洋是兇險的,但是這些年朝廷孜孜不倦的探索,也讓包括她在內的世人們意識到,未知之中或許還蘊藏着無窮的財富。

    尤其是隨着天下工業的發展,工坊的日益增多意味着礦產資源的需求與日俱增,各地的礦產也在不斷地勘探之中,甚至還形成了探礦的熱潮,尋找到礦產就能夠在官府那裏獲得獎賞,礦產的一部分也會被朝廷賞賜給本人。

    發家致富,無外乎如此。

    因此前往南洋外海的島嶼、深入不毛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沒有想到,大家驚訝于海洋的富饒,而杜英所見的卻仍然還是腳下的黃土地所滋養出的道德禮儀。

    “陛下不是已經在努力編撰律法了麼?如今衙門判案,基本上都已經有律法可以依靠,百姓爭執,也已經知道應該遵守怎樣的規章制度,不會觸犯底線。”褚嬪接着問道。

    杜英搖頭:

    “法律總是落後的,是建立在既有的教訓之上的,也不過是在努力的查缺補漏,所以唯有將道德和法律結合,才能讓道德起到約束和教化的作用,而把法律作爲社會崩摧的底線。

    若是人人行事都踩着底線,做什麼都要掰扯着法律條文斤斤計較、蠅營狗苟,那麼天下豈還有善意和真心?”

    褚嬪嘆道:

    “陛下之苦心,妾身知也。”

    杜英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再過一個月就要籌備巡幸江南了,屆時可要一起去?”

    “江南麼······”這一次褚嬪反倒是有些猶豫。

    對於她來說,在江南度過了三十年光陰,那是和如今截然不同的時光,也是和現在完全割裂開來的過往。

    既然已經走出來了,誰又願意回首呢?

    不過看杜英的笑容很誠懇,褚嬪還是輕嘆道:

    “那就回去看看吧,不過······”

    她隨即板起臉,一本正經的說道:

    “屆時妾身既不拋頭露面,也不會隨同陛下入住建康宮,還請陛下莫要見怪。”

    杜英難免露出失望的神色,感覺有一些惡趣味被無情的扼殺在搖籃中了,不過看褚嬪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趕忙訕笑道:

    “朕豈是那種人?”

    前兩天還拉着何妃和本宮一起,甚至還讓何妃趴在本宮身上喊“孃親”!

    那姑娘也是,鬼迷心竅一樣,動作不停、遵旨行事,結果還擺出來一副寧死不屈的神情,看的原本真打算寧死不從的褚嬪格外尷尬,最後暈暈乎乎的就和何妃抱在一起了。

    親身感受過這位君上的荒唐,褚嬪對於他的解釋並不抱有半點兒期望。

    不過杜英臉皮夠厚,纔不管這些,笑眯眯的用膳。

    也不知道方纔是真答應了還是哄她的。

    ——————

    永初六年,春。

    開國後六年,陛下再一次巡視江南。

    大隊車馬沿着已經修整、開拓過的官道東行,並會在洛陽以東的鴻溝換乘船隻,沿着盪漾的春水,一路經淮入江。

    曾經作爲戰場前線的鴻溝,此時已經沒有了兩岸的營壘森森,只有連綿的城鎮和碼頭。

    南北商貿的發達,使得道路運輸即使是如何修整、夯實,都已經無法滿足市場的需求,沉重的大車壓過道路,經常讓負責維護的周邊郡縣叫苦不迭。

    因此朝廷很快就彙集民間意見,決定開挖運河。

    對此,杜英也只能表示:

    阿廣啊,你看,是他們先提要求的。

    不過杜英也知道開挖大運河所需要耗費的錢財和人力,是剛剛從戰亂之中走出來的新王朝無力負擔的。

    其實在商貿的流通帶動下,現在的大秦一點兒都不窮,但是人口的回升總還是需要時間。

    杜英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所以也沒打算一口喫成胖子,讓工部以既有河道爲基礎,爭取先通過疏浚舊河道,將水系連接起來,之後再慢慢的拓寬以及裁彎取直。

    反正水運這東西,繞繞遠路影響也不大,畢竟都已經選擇水運了,看重的就是貨運量和成本,誰還在乎時間?

    而且杜英也沒有打算和隋煬帝那般打造巨型龍舟,炫耀國威,官家船隻並不算很大,外面裝飾的富麗堂皇一些就可以了。

    真的想要坐大船,何必在這小小運河之中折騰?

    海上有的是大海船可以乘坐。

    徐徐暖風吹動着簾幕,杜英看着前方的波光粼粼、兩岸的垂柳依依,時不時的有百姓在岸邊經過,旋即向龍舟叩拜。

    杜英有理由懷疑這些人就是專程趕來看熱鬧的。

    他也沒打算讓官兵驅趕。

    若是真的有刺客能從岸上一箭射殺不知道在哪個窗戶後的皇帝陛下,杜英只能說天意如此了。

    “夫君。”謝道韞緩步走到杜英身邊。

    杜英握住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夫君!”謝道韞忍不住嗔道。

    “也沒外人啊,就說坐不坐吧?”杜英沒好氣的回答。

    謝道韞也不跟他客氣,順從的靠在懷中。老夫老妻了,還能拒絕了不成?

    杜英摟着媳婦的腰,看着前方的河道:

    “餘一生三次下江南,第一次是因爲慕容儁舉兵南下,萬里勤王,當時轉戰淮北淮南,披堅執銳,出入險境,不過好在最終也收穫了京口作爲落腳地,得窺社稷。

    第二次則是率軍南下,意欲收拾山河,與桓元子決戰於淝水,千軍萬馬、廝殺的天昏地暗,最終入建康府,得繼大統。

    這前兩次,都是刀光劍影,金戈鐵馬。

    如今這第三次下江南,總算是春光明媚,世事太平,眼前只剩下千里清波。”

    杜英在看着外面的太平天下,而懷中的謝道韞則在看着他的眉眼。

    十年生聚,天下從風雲激盪到太平盛世。

    十年滄桑,眼前的夫君也已經從意氣風發的少年到三十而立的沉穩中年。

    “妾身有幸,得遇夫君;蒼生有幸,得遇夫君。”謝道韞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雅柔和。

    杜英哈哈大笑:

    此何嘗不是我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