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個幻境裏，連一個“實體”都沒有。
柯嵐的記憶裏並沒有過“家庭”這種東西，他也不太清楚普通家庭父子間的關係要怎麼處理，但就事論事，他覺得，這個父親和兒子兩人的觀點，都沒有錯。
只不過一個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而另一個，則是還帶着一絲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在你看來，兩人都沒有錯，那錯的又是誰？”涅託戲謔的聲音在柯嵐耳邊傳來，“錯的難道是這個世界嗎？”
“不，世界本身不存在對錯。”涅託緊接着又自問自答道，“錯的是人類這個愚蠢而懶惰的物種。”
“你繼續說，我在聽。”柯嵐用無所弔謂的語氣應道，在桌子的對面，父與子之間的爭吵不斷升級，父親憤怒地將筷子摔在了桌子上面，其中一根高高彈起，掉到了地上，另一根則是斜插進了桌上的魚湯，奶白色的湯汁濺了三人一身。
“上面的人只顧着擢取私利，爭權鬥勢力，對於他們來說，普通人就只是圈養起來的家畜，是一種可以被數字化的‘資源’，只要能養活，便不存在更多的問題。而下面的人，他們安於現狀，麻木而愚鈍，即便在苟且求生之餘有着幾分空暇，也只想用低俗且低級的娛樂方式麻痹自己的神經……你覺得，這樣的一個種族，有未來可言嗎？”
涅託繼續說道：“你知道爲什麼人類歷史上會出現那麼多的獨裁者嗎？並不是因爲那些獨裁者有多麼厲害，能夠以少數人去控制多數人……單純只是因爲多數人……愚蠢、懶惰、不願去思考也不願意去承擔，民衆們更希望有一個‘領袖’去幫他們做好一切，而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像家畜一樣生活就好。”
男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着自己的父親吼了幾句之後便跑回了房間，時間的流速驟然開始加快，轉眼間，男孩已經變成了一名年近三十的青年。
男孩開始和自己的朋友合夥創業……他不是什麼“二代”，資產和人脈也都少得可憐，僅有的就是一腔熱血和拼命的努力……爲了省錢，他甚至連兩塊錢的公交車都捨不得坐，每天騎共享單車往返於足有二十公里距離的公司和住所，有的時候乾脆就睡在公司裏面。日常的喫穿用度全部都是最低標準……
但就在男孩拼了命地壓縮自己的生活成本，將僅有的資金投入到創業中的時候，他的朋友卻是帶着向銀行貸款的創業資金，跑到了一座叫做葡京的城市賭博，甚至還包養了好幾個漂亮的年輕女孩……事情很快敗露，男孩的朋友在享受了半年紙醉金迷的生活之後鋃鐺入獄，但兩人創立的公司卻也因此破產。
那些貸款有一半是以男孩的名義借的，然而這筆錢早就已經追不回來了，即便男孩沒有做錯任何事，但依舊背上了他難以承受的債務。
“不，他還是做錯了一件事。”涅託像是旁白一樣解說道，“他不應該去相信他的朋友……朋友，只是一個人類爲了掩飾個體之間相互利用的關係而發明出來的詞語……在人類的社會里，最廉價的東西就是朋友，很多人都以爲人脈是一種很重要的資源，但這種東西……本質上僅僅只是一個用來進行交易的平臺罷了。你手中沒有有價值的籌碼，就算認識再多的‘朋友’，也沒有用。人與人之間彼此利用、彼此猜疑、彼此憎恨……欺騙，掠奪，戰爭，殺戮……在人類屈指可數的幾千年歷史裏，大量的時間和資源被浪費在了毫無意義的內耗之中。我甚至覺得，如果統治地球的是一羣蜜蜂，或許它們會做的比人類更好……至少，蜜蜂不會因爲個體的私慾而自相殘殺。”
涅託沒有繼續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把我困在這個幻境裏？”柯嵐又問道。
“我並沒有打算強迫你，我只是想讓你做出正確的選擇。”
“那你省點力氣吧……不要再來煩我了。”柯嵐說完，就不再去理會涅託，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幻境本身上。
幻境一定存在着破解的手段，無論是物理層面的手段還是精神層面的……只要能找到其中的破綻，或許就能順藤摸瓜地發現其中隱藏的“後門”……單從概念上來說，這一點倒是和柯嵐曾經當過的黑客很相似，只不過黑客面對的是一堆由1和0組成的計算機程序，而柯嵐面對的則是由自己的記憶碎片拼湊重構出來的擬真幻境。
……
相比柯嵐這邊的幻境，三十三所遭遇的景象，則是完全可以用噩夢來形容。
他的意識先是陷入了神遊，等到再一次恢復清醒的時候，他赫然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摺疊牀上，從外面漏進來的風剮蹭着帳篷縫隙的邊緣，發出尖利的嗚嗚聲……三十三一個鯉魚打挺從摺疊牀跳了起來，先是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了一陣。
所有的黑色飛刃都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身上的衣服也換成了一套外勤軍團的舊款作訓服，一把加裝了不少戰術套件的零一式步槍靠在摺疊牀的旁邊，槍是處在上膛狀態的，只要把保險打開就隨時可以射擊。
三十三隻感到頭皮一陣發麻，他急匆匆將彈匣拔了下來，從裏面推出了一枚前端被塗成純黑的“特殊穿甲彈”來。
這種特殊穿甲彈的造價一枚就能頂得上一支原版的零一式步槍，原因無他，這種子彈的彈頭是由純度高達百分之三十的尼諾合金鍛壓而成的，屬於外勤軍團能配發到的穿甲彈裏最好的那種，沒有之一。
三十三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彈匣裏會有這種昂貴的子彈，但他就是記得彈匣裏有……就彷彿這段記憶是被剪輯下來硬生生插進腦子的一樣……只不過讓他感到脊背發寒的是，自己竟然感應不到彈頭中的尼諾合金。
他將這枚特殊穿甲彈託在掌心，試圖讓子彈懸浮起來，可無論他怎麼催動意念，子彈都紋絲不動。
那種早就已經熟稔於心的感覺消失得一乾二淨，就好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都是一場夢境一般。
自己並沒有被調走，部隊也沒有團滅，自己也沒有轉職成爲遺蹟獵人，更沒有遭遇後來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冗長的噩夢罷了。
三十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拿過桌子上的軍用水壺，擰開瓶蓋，抿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