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第五倫伯魚 >第379章 嘗新
    水磨坊中有“碾磑”,利用早就成熟的水輪技術和石磨結合,讓水流推動碾輪,粉碎穀物。

    因爲不必太多人力畜力,可以日夜不停地轉動,被第五倫認爲是“解放生產力”的好法子,入夏後是下了政令,要求各縣推廣的。

    第五倫召集羣臣詢問時,都水監杜詩感到惋惜:“池陽的水磨坊,並轉五輪,夏收之後,每日可破麥三百石,比人力畜力舂搗快了何止十倍,就這樣被毀了,真是可惜!”

    杜詩只當是同在河內一樣,當地閒漢覺得水磨搶了他們家妻女幫人舂米的活計,是故加以破壞。

    中尉第七彪則摩拳擦掌:“大王,毆打守磨士卒,持兵械搗毀水磨,這已不是普通的刁民,不能再猶豫了,必須出重拳!讓臣去彈壓罷!”

    所以,這是無知羣衆阻礙生產力進步的簡單事件麼?池陽就在長陵邊上,以第五倫對那兒的瞭解,當地人頂多抱怨幾句,是沒有膽量如此劇烈的。

    第五倫卻沒有着急,繼續讓張魚稟報事情緣由。

    “池陽有巫,對當地人說,就是水磨鎮住了水脈,才讓溝渠水越來越小,粟田灌溉越來越難,這才煽動了愚民行此大逆之事。”

    又補充說,池陽人一貫篤信這一套,王莽建國三年,池陽發現了小人兒。有一尺多高,有的騎着馬,有的步行,所有的東西都能操持料理,三天後消失不見,但自此以後就有了“小人巫”——其實不過是幾個比黃長還矮的小侏儒扮的。

    所以,是單純迷信巫祝煽動的問題?像西門豹一樣,將那幾個小人巫扔進碾裏磨碎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若只如此,除卻池陽外,渭北其餘幾個縣也多多少少出現抗拒修建水磨,又是爲何?

    第五倫以爲,此事絕沒有那麼簡單。

    “先問是不是,再問爲什麼。”

    修水磨坊阻礙灌溉聽起來荒謬,但倘若是真的呢?

    夏收在即,粟苗也急需灌溉,農業無小事,魏王點了都水監杜詩,配合繡衣衛,專門徹查此事,又道:“餘記得,明法一科中,剛好有個池陽縣士人?”

    明法科只收了十個人,沒辦法,律令基礎的士人實在是太少了,而魏雖新邦,但律法還是要基於漢、新兩朝基礎上修改。

    “確實有一位池陽士人,姓吉名耳,初試中了乙榜第二十三,後再試明法,單科中位列第二,如今在廷尉官署做事。”

    “池陽吉氏乃是當地大姓。“黃長稟報道:“漢宣帝時,有吉恪字允中,擔任縣令時,在渭北興修水利,開鑿河渠,益廣其支,利民耕種。是故民衆歌曰:前有鄭公(鄭國),後有允公,涇水雖濁,塞而後通,利我舟楫,惠我田功,振古如斯,民業以豐。”

    池陽吉氏乃是努力擁抱新政權的典型,對這一類家族,第五倫就比較優容。遂讓此人加入專案組中,讓他們立刻趕赴池陽徹查經過,將相關涉案者該抓的抓,搞清楚事情緣由。

    有了魏王耳提面命,效率很高,三日後便悉數返回,向他稟報了整個事件的經過。

    “臣有罪!”杜詩回來後立刻下拜稽首,自陳罪責。

    “經查,池陽人雖受巫祝蠱惑,犯了禁律,但水磨妨礙灌溉,確有其事!”

    原來,這水磨坊效率與水的流速有關,水流急,輪軸方能飛速轉動。然而渭北土地平闊,上下游落差太小,溝渠主道上要跑漕船,池陽的水磨坊就建在一道支渠上,爲了提高落差,上游往往需截流蓄水,才能讓“五連碾”轉動起來。

    但白渠引的可是涇水啊,最爲渾濁,號稱“一石水數鬥泥”,上游一攔,時間久了泥沙淤積,渠道堵塞,就導致下游水流減小。

    如今正值旱季水枯時,百姓爲了爭水經常發生流血衝突,眼看水磨坊這大傢伙將渠攔了,前去懇求卻被轟走,眼看地裏的粟苗都蔫了,義憤填膺之下,不砸你砸誰!?

    這些事,初查時當地官府無一言稟報,只委過於巫祝、庶民,建議加大力度鎮壓。還是第五倫親點的池陽人吉耳隨行,得了鄉黨哭訴,才告知杜詩等人事情經過。

    “砸磨坊的百姓有過。”

    “從中慫恿的巫祝有罪。”

    “處置不當的池陽令有責。”

    “而臣,也有大罪過!”

    杜詩很是自責,他將精力都放在渭南上林縣的修渠開荒上了,對渭北只派了幾個底下的官員去監督,等修好後都沒空去看一眼,就驗收通過,這纔出了大紕漏。

    第五倫沒有太責怪杜詩,他雖是極好的技術官僚,但在治理經驗上卻頗爲不足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餘也有責任。”

    第五倫反思了一番,“解放生產力”的心思太過急切,下意識顯露在詔令裏,就被官員視爲魏王鍾情水磨坊,誰若能修好,就可加官進爵的信號,否則杜詩區區河內一曹掾,怎麼就位列朝廷大員了呢?

    結果官吏皆爲了爭這政績而搶修水磨坊,而不考慮是否合適,又無視當地人需求,遂鬧出了民變來。

    搞清楚事情緣由後,第五倫的決策也出來了。

    其一,重拳是肯定要打下去的,否則就是在變相鼓勵渭北民衆搗毀水磨,涉案者皆被緝捕,發配去挖溝渠勞動改造。

    其二,池陽縣的小人巫被視爲淫祠,一口氣殺了好幾個,祠廟也被搗毀,儘管當地人肯定會悄悄祭祀。

    第五倫同時又下詔宣佈,在水磨運行與灌溉兩者間,優先灌溉,原本要在渭北各縣紛紛上馬的工程,由杜詩帶人去一一親自考察,若不合適建造,則立刻取消。

    至於已經修好的幾座水磨坊,也不划算拆掉,第五倫只再下詔,水碾只能在每年農閒時使用,其餘時間必須將攔水閘門開啓,還得僱當地人除淤。

    在渭北繞了一圈回來後,杜詩也反思了先前的舉措,上奏道:“渭北涇流小,土地平坦,水磨坊乃至於水排等器械,只有甘泉山等少數地方能造。大王欲推廣此類,還應在上林等渭南各縣修建。“

    渭南水資源較渭北豐沛,從秦嶺、終南山奔騰而下,落差也大。

    如此一來,渭北公田產的糧食,往往要通過漕船運到昆明池,再送往渭南磨坊加工,確實增加了成本,但渭水南北產業和經濟互補倒也是一樁好事。

    此事暫且告一段落,第五倫之讓羣臣記住這次教訓,並立了一個規矩。

    “往後不論發生何事,都不得以百姓爲刁民。”

    “這稱呼要改改,餘不能在詔令裏口口聲聲說着‘人民’,私底下嘴上心裏,卻罵其是‘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