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第五倫伯魚 >第17章 草率了
    《第五倫伯魚》

    列尉郡大尹(大夫)名叫張湛,字子孝,亦是關中人,家在京尉郡廣利縣(平陵縣)。

    張湛在前朝成帝、哀帝時便爲兩千石,新朝建立後來列尉郡任職,看上去是平調,實則卻是降了。只因張湛爲人古板正直,沒有追隨潮流奉上祥瑞讖緯吹捧王莽,故未能封五等爵,只混了個裏附城,相當於前漢的關內侯。

    張湛倒也沒有自怨自艾,或者心念前朝,仍兢兢業業做着本職工作,前年涇水雍塞改道,若非他積極救災,恐怕會釀成更大的禍患,死更多人。

    而在郡人眼中,張大尹太過肅穆,永遠板着張臉——與曹掾議事時如此,回到家與妻子相處如此,甚至獨自居處幽室中也這樣。

    他官袍整理得整整齊齊,每個褶皺都捋平,長冠扶得端端正正,冠帶在下巴尖鬍鬚正後方繫了個很死板的結。十年下來,沒有任何改變,關中人便給他取了個綽號。

    “三輔儀表張子孝!”

    在景丹回來覆命時,張湛依然詳言正色,直到景丹稟報說第五倫婉拒了闢除,他那張撲克臉上纔有了一絲異動。

    身爲府君,派親信曹掾徵辟一個小地主家的白身孺子,這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晉身機會,多是誠惶誠恐地道謝,即日赴任,但第五倫居然選擇了拒絕?

    第五倫先前讓學、辭孝悌的前科,讓張湛稍稍有點心理準備,他倒也沒惱,只問:“那孺子可說了緣由?”

    他倒是想聽聽,第五倫究竟是要在家裏照顧年邁祖父不能遠遊,還是什麼老掉牙的藉口?

    景丹卻道:“第五倫言,他年紀小,讀書也少,身尚未修,家尚未齊,豈敢貿然爲吏,助郡守治理郡國?”

    修齊治平,這是禮記裏的話,也是儒吏的人生信條。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話確實沒錯。”

    張湛道:“而第五倫修身已做得不錯,他重宗族、有孝悌、急人之急、名聞縣鄉,這也是我讓孫卿去闢除他做吏的原因。但他居然說家不齊不爲吏?”

    他冷哼一聲:“前朝昭宣時的大將軍霍光,治國有方,幾近於平天下。但因爲不學無術,霍光連家也未齊,教出了逆妻驕女橫奴,使霍氏遭遇滅族之禍。可見齊家有多難,小小孺子,口氣倒是挺大。”

    在張湛看來,修身齊家和治國並不矛盾,都是畢生的修爲,絕非完成上一階段才能進入下一個。

    景丹應道:“郡君此言有理,但據下吏親眼所見,第五倫在齊家上,的確做得極好。”

    “哦?居然當得起孫卿‘極好’之贊?”張湛起了興趣,他對景孫卿是十分信任的,別人會嫉妒蔽賢,景丹卻不會。

    景丹便先講述第五倫修築義倉之事,是一項很有意思的舉措,張湛聽完後感慨道:“前朝鮑宣曾說過,民有七亡、七死,其中一亡便是陰陽不和,水旱爲災。“

    從成哀直至今朝,幾十年了,這迫使百姓背井離鄉的第一亡依然沒得到很好的緩解,反而隨着天災加劇而愈演愈烈。前漢的常平倉制度早已撤銷,地方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兩年前涇水鬧災時張湛深受其害。

    他這大尹倒是很盡職,竭盡全力救助災民,但因爲沒有長遠謀劃,救濟糧只能喫幾頓,面對被大水沖垮的土地,災民要撐到來年談何容易。於是在救災官吏撤走後,便產生了一幕幕人間慘劇。

    而第五里的義倉,儼然是一種宗族裏聚的“自救”之路。

    張湛捋須道:“這義倉承前朝宣帝時大司農耿壽昌常平倉之意,於公無損,於私有益,甚好。”

    而後景丹又說起第五倫借牛、犁給貧民之事。

    張湛聽罷再贊:“鮑宣所言七亡之第四,便是豪強大姓蠶食無厭,導致富裕者連阡陌,貧賤者無立錐之地。第五倫身爲里豪郎君,卻反其道而行之。救災恤鄰,道也,行道有福,難怪他家名聲在鄉中這麼好。”

    秦皇漢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元成之後,地方對鄉里鞭長莫及,什麼都管的大政府行政成本太高,王朝衰敗期只能一縮再縮。這種豪右行善之事,郡縣非但不會猜疑打壓,反而持鼓勵態度。

    景丹猶豫了下,還是說及第五倫與聖天子王莽不謀而合的男女分廁來。

    “居然還有這種巧合?”

    張湛反對男女異途,這不是胡鬧麼,對路廁區分性別倒是支持的,只贊:“先有了義倉確保災年沒有死亡,又得借牛、犁保證深耕豐收,最後開始明白男女之別了。衣食足着知榮辱,說的就是第五里啊。”

    那景丹最後提到的義學,就是“倉廩實則知禮節”了,第五里大有變成本郡模範村的架勢。

    但景丹見義學還沒來得及落實,不知後效如何,只簡略提了提,倒記住了第五倫隨口胡謅的“請百戲演孝經故事給鄉民看,以普及教化,覺得是個好主意。

    隨着景丹講完見聞,張湛越來越驚奇,一向端莊的他,甚至拍着大腿讚歎起來:“我自從上任郡尹一職後,便修典禮,設條教,希望政化大行,卻沒有注意到,第五里竟出了一位年輕的賢人啊。”

    先前還叫人家孺子,現在直接喊賢人了。

    這下張湛有點明白第五倫爲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來,伯魚明明是位不學自明的大賢,我卻以爲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職,難怪他不願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張湛爲人剛正,性格也有些偏執,倒是很擅長自省。

    “如此說來,郡君還要繼續闢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個銅印黃綬?”

    他倒是給張湛添了把火:“《孝經》雲,事兄悌,故順可移於長,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官。若是第五倫真能將第五里治得井井有條,實現了修身齊家,讓他負責郡中教化又未嘗不可呢?”

    “郡君,若無合適的職位,我願意將文學掾讓出來。”

    景丹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卻有一顆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幹這松閒職位了,希望換一個有實權的兵曹掾或賊曹掾來噹噹。這也是他沒有對第五倫嫉賢妒能的原因,此刻拼命暗示張湛。

    張湛還真動心了,反問:“第五倫幾歲了?”

    “十七。”

    “太小了,按照慣例,沒到二十,做不了長吏曹掾啊。”

    張湛犯愁了,景丹還在慫恿他:“古有甘羅十三爲相,何況十七做曹掾?”

    張湛太過古板,篤信程序,搖頭道:“我是想繼續闢除他,但又怕揠苗助長,第五倫是一株好秧,應該移植到上上之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