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來人中,大多數是景丹去城北煤球肆列裏找來的第五氏族人,穿上相似顏色的衣裳站在後頭,壯聲勢而已。
這其中真正的外郎,不過三四十。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郎官大多身材矮小,容貌口音都是典型的南方人,或來自荊揚南部,或來自交州。
新朝和前漢一樣,孝廉並不按照人口分配,而是每個郡名額相同。這就導致南方地處邊緣的人口小郡,也每年能推舉二人入朝,今年更是加到了四個。
一些飽受競爭壓力的關西、關東人甚至會化名南遷,好去當地揚名顯功,蹭南方的名額,也算是最早的高考移民了。
雖然北方人口已經飽和,但南方開發仍十分有限,階級分化不明顯,正所謂“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在交趾、長沙等地,被選入京師爲郎的,還真不全是豪門閭右,也有些寒門,“窮人家的孩子”。
比第五倫還窮!
因爲來自窮郡,距離又遠,家族很難及時供給錢糧支持,這些人到了常安就得自力更生。加上南方人不適應北國氣候,這個冬天過得極痛苦,又遇上新朝那制度性的剋扣俸祿,最慘的外郎,已經連火都燒不起了。
這時,孝義第五郎對他們伸出了援手。前幾天,第五倫便以自家石炭市肆開張爲由,給這些南方孝廉外郎每人送了一百斤炭,出手十分闊綽,還真讓不少人解了燃眉之急。
而這份小小的情誼,本是第五倫未雨綢繆,豈料今天就派上了用場。
景丹看着左右的南方外郎們,暗道:“若非念着伯魚贈炭之情,這數十人恐怕都不樂意來。”
至於剩下的七八位北方郎官,多出身豪門大族,卻是第五倫交到的另一個朋友:那位小時候喫過雙黃蛋的鉅鹿人耿純所邀。
此時此刻,外郎們着裝齊整,皆穿官袍,腰佩印綬,帶劍,頭戴武弁小冠,齊刷刷出現在五威司命府門外時,那場面還是頗爲震撼的。
如此多人聚集,不少還有官身,吏卒不好像對付喊冤的平民一樣,悍然驅趕。不多時,司命府大門敞開,右司命孔仁板着臉走出來,對郎官們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斥。
“汝等不好好在郎署學律令文法,跑來五威司命府作甚?”
景丹朝孔仁作揖道:“孔司命,吾等同僚第五倫,在郎署中常被稱讚孝義廉平,如今他卻坐法入獄,吾等不知其犯了何罪,特地來向司命討教。”
孔仁肅然道:“第五倫參與馬援縱囚一案,疑爲主謀,自有本司命依照律法審理,與汝等何干?速速退去!”
耿純更敢說話些,哈哈大笑道:“吾等也知道事情經過,第五倫乃是無辜路人,如今卻成了主犯,這其中恐有冤屈吧!”
景丹爲其鼓舞,也硬氣了一次:“孔司命,只要此事沒有結果,吾等便天天來,若是司命府已經斷案,那吾等就替伯魚乞鞫!讓四輔三公裁決此事!”
乞鞫(ju)是傳承自秦漢的時制度,當事人若不服判決,可以在法定時間內請求複審,期限爲三月。但新朝建立後,對下法令苛刻,對上律令疏鬆,正常的刑獄都馬虎,乞鞫更是廢棄了。
景丹這是在暗示孔仁,別想胡亂斷案,第五倫的朋友們很多,都看着呢!
而後續的計劃,則是讓臨渠鄉諸第出面,效仿漢昭帝時,河南百姓二三千人進京上訪,解救被緝捕入獄的魏相,在朝野輿論壓力下,讓司命府放人。
孔仁卻見只有耿純、景丹二人說話,其餘人要麼默然不言,要麼低頭不敢看自己,立刻料到他們並不齊心,只是臨時起意湊到一起,遂冷笑道:“有人家世二千石,不必爲前程擔憂,可其餘人等,貿然來五威司命府鬧事,難道真不擔心自己的仕途?”
這話果然極有用,來自南方的外郎們,本就是承了第五倫小小人情不好意思拒絕,這纔跟來看看。見景、耿二人真要和司命玩真的,不由心生退意。
甚至連景丹都倍感壓力,他和第五倫不同,對這份郎官之職,還是比較珍惜的。自己奔走一日,也算仁至義盡,真的還要繼續與司命府對抗下去麼?但就此放棄又不甘心,一時急得額頭都冒出汗來。
就在郎官們軍心浮動,隨時可能被孔仁下句話勸退之際,遠處卻又多了一羣人影——還有驢影。
卻是來自城南的太學生們!
而一驢當先的,正是高舉黃幡的第八矯。
“孫卿兄,我帶着太學弟子,來爲伯魚請命了!”
……
在第五倫的自救計劃裏,還真沒第八矯什麼事——就算有,也是排位十分靠後,在輿論發酵時才指望他。
但誰也沒料到,第八矯還真憑一股衝勁和執拗,拉了數十名太學生來,這讓景丹又喜又憂。
喜的是第五倫將事鬧大的打算可以提前實現,憂的是人數太少,於事無補。
“又是太學生?”
看到數十名太學生陸續騎驢乘車抵達,孔仁下意識想起他的伯父,前朝丞相孔光的事。
王鹹等上千人伏闕救鮑宣,鮑宣倒是減罪流放,免於棄市。只讓孔光顏面盡失,甚至上書請辭相位。身爲孔子十四世孫,卻被讀自家聖賢書的太學生逼到那種程度,着實尷尬。
但此事還有後續,王莽攝政,鮑宣心懷漢家,不肯與王莽合作,很快就定罪殺了。
孔光卻與之相反,是王莽復出最積極的策劃者之一,對鮑宣他重拳出擊,對王莽他唯唯諾諾,不愧孔家祖宗。
因此孔光享受了死後殊榮:王莽親自帶着公卿百官會弔送葬,車萬餘輛,載以諸侯之禮,起墳如大將軍王鳳制度,諡曰簡烈侯——這可是難得一見的雙諡啊!
至於當年爲鮑宣鳴冤的太學生?早就四散各地,新來的太學生,還被王莽指派了四百人給孔光挽葬擡棺,也不見他們有任何不滿。
所以孔仁一直以爲,對這些只知經術的太學生,應該狠一些,切勿像漢哀帝那般軟弱。
於是他板下臉,狠聲嚇唬道
“五威司命府的邸獄,還空着許多位置!”
“汝等,欲爲亂乎!?”
換做往常,太學生們就能退縮大半,可今日不同。
劉隆首先一聲大喝:“孟子云,威武不能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