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每日趕車都能遇到這樣的客人,倒是一樁美差了。
不過……
那黃果嶺距離長安甚遠,一來一回便須得大半日工夫,也不知這姑娘今日去了是否會折返,也好叫他別跑空路纔好。
又聽聞黃果嶺土地甚是貧瘠,人煙罕至,縱是大戶的莊子上也無甚產出,連那邊管事的莊頭一年到頭都十分操勞,卻不知這姑娘的親人是否仍在,又如何……
他聲音在風中盪漾開來:“前頭路遠顛簸,姑娘坐穩些,若是顛了,倒是我的罪過。”
話音剛落,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還有那姑娘在風裏的愉悅:“小哥待人一向如此熱情嗎?”
是。
也不是。
他覺得,她與旁人,是不一樣的。他載旁人,只當是一樁活計,今次載這姑娘,卻當是一樁令人無比快樂的美差。
小哥憨厚,還不曉得見色起意這種話,只在初見這姑娘時便覺得她十分可人,無論是舉手投足的風範,還是她說話時的溫柔,微微勾起的嘴角,每一樣都在撩動他的心絃。
實則黃果嶺此去甚遠,路又顛簸,尋常馭夫並不肯走這樣一趟,縱然要走,最低也是二十個銅板,唯獨他一個,見了這從上到下都叫人通體舒泰的姑娘,便主動與她打了折扣——生怕她不坐。
路,越來越偏遠,也越來越顛簸。
小哥心中哀嚎,再這樣顛下去,怕是他這舊板車也須得大修了,但當他思及身後坐着的姑娘時,又覺得不過是修一修車,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卻又重新生出些心甘情願的悅意來。
只恨腳下這段路似乎比尋常短了不少……
路總有走完的時候,行得在半坡上的莊子門口,板車停下,小哥擦拭着頭上的汗,露出一個憨厚的笑來:“我在此處等姑娘出來。”
烈日當空,熱浪一陣賽過一陣,樹上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唯獨那姑娘卻絲毫不懼,變戲法似地從身後抽出一把油紙傘來,手一撐,便輕巧地從馬車上跳下來,含笑地掃那小哥一眼:“小哥怎知我今日要回去?”
見得莊戶開了門,還來不及聽那小哥的回答,便急急過去,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在開門的手面前一晃,原漫不經心的莊頭頓時畢恭畢敬地將她迎了進去。
那小哥只憨憨地看她入內,半句“無論你是否出來,我都會等”到底沒有說出來,只梗在喉嚨裏頭,又自尋了個牆角陰涼處坐了,摘了草帽當扇子,這才覺得好過了些。
莊內,阮娘卻並不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輕鬆。
尤其是當她見到那個蜷縮在破敗房屋裏頭的婆子時,聲音不由更加肅然:“我奉王妃之命,特來與嬤嬤送一樣東西——”
那婆子躺在幾張板子胡亂拼成的牀上,閉目生死不知地躺着,聽得這姑娘的聲音,緊閉的雙眼這才極喫力地翻了一翻,也不轉頭,只囫圇地應了一聲。
又輕輕踢了踢那婆子:“我如今在四姑娘手底下做事。”
聽到那個恨之入骨的人,那婆子這才動了動,眼皮艱難地又翻一遍,這才睜開一雙渾濁老眼,揹着光看無論是衣裳還是飾物都與這間屋子都格格不入的睜開一雙渾濁老眼。
“你此番前來,是特來向我炫耀的嗎?”
冷冷笑了一聲:“踩着我的脊樑骨往上爬,是該來好生炫耀的。此番你也看到了我的窘境,也能去你主子面前覆命了,滾吧,快滾!”
她抓着身邊粗草胡亂地揮着,配上滿頭的柴草和一張形如枯槁般的臉,直如一個瘋婆子般。
阮娘不由有些疑惑。
這樣一個老婦,果真是她所說的那個人嗎?
但她面上卻沉着,見得老婦如此,也並不在意,只又踢了踢腳邊的包袱:“你若還想翻身,便好生收着,若是不想,卻也大可將這包東西扔了,左右我不過是個跑腿的,究竟要如何選擇,卻只是你一人之事。”
她說完,便不再理會那老婦,只一人扭身就走。
阮娘去後,那老婦這才罵罵咧咧地拖着一條傷腿往起爬,嘴裏也跟着不乾不淨的:
“下作的小賤蹄子,拿我做了跳板往上爬,踩着我的骨頭喝着我的血,如今又來惺惺作態地送東西,我呸,誰要你這賤蹄子假好心——”
話音未落,她挪至牀邊,重心不穩,嘭地一聲跌在地上,傷處頓時傳來一陣錐心刺痛,那老婦不由慘叫一聲,又按着傷腿不住慘嚎,直嚎了許久,待得疼痛稍稍緩解,這才艱難地去擦滿頭的汗水。
目光卻落在那隻被阮娘丟棄在地上的青花包袱上。
那包袱不大厚實,那賤蹄子又在王府裏頭並不得寵,想也知道沒有什麼好東西,說不得還是專來刺她的心……
那老婦這樣惡毒地想着,又不住抱怨,但目光卻始終盯着那包袱不放,到底忍不住,又艱難地伸手去夠,一雙老手在空中虛弱地晃了許久,這才勾到那包袱一角,忙不迭地勾到自己懷裏,又顫着一雙手去艱難地開。
“老孃今天偏要看看你究竟又想做些什麼,裝得這麼重,是要壓死老孃不成——”
嘴裏雖在罵,手下去不停着,包袱剛一打開,裏頭藏着的東西頓時沉沉地滾到她懷裏,老婦藉着外頭的日光一看,竟是一串沉甸甸的孔方,密密麻麻的,足有數百枚之多。
老婦心中一跳,身上的疼痛頓時顧不得了,只又去扒拉包袱裏頭的東西,這纔看到裏頭除了塞了兩套應季的夏裳外,還有好幾串整整齊齊的孔方藏着,除此之外,甚至還藏了不少的瓶瓶罐罐,如今一被這老婦倒出來,頓時滾的滿地都是。
不過是一些小瓷瓶子,與外頭小販賣的無甚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