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華公主撫着女兒頭髮的手突然停頓了片刻。
很快，她眯着眼睛笑了：“他不會不娶你的。”
縱他石鈞天不怕地不怕，縱他戰功赫赫，可若遇上深謀遠慮的父母，便不會有不娶的道理。
“阿芸，阿孃的乖女兒，”昌華公主捧着季芸郡主的臉，“你是阿孃的心頭肉，阿孃又怎會不管你？你只管乖乖地待着，等着，便足夠了。”
“等？我纔不等！”季芸郡主不悅道：“我等得已經夠久了！我不想再等了！”
自她一出生，母親與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叫她“等”，等着母親替她安排操持，等着有人來伺候她梳洗穿衣，什麼都不必操心。
唯獨的一次，便是這樁婚事，尚且算得上是她此生第一次自己做主的事。
因是心之所向，是以纔會如此上心，等着婚期漸近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更迫切，她這一生，等待實在太多太多，也太膩煩，早叫她在不欲等了。
季芸郡主坐起身來：“母親，我不想等了！”
肩膀上的那隻手卻很重，帶着叫季芸郡主完全無法反抗的力道：“阿芸，你是郡主娘娘，天之嬌女，石鈞不過一個小小武將，配你本是高攀，你又何必將姿態放得這樣低？”
這些話，是昌華郡主早就想說的，不過是看着女兒難得對一件事如此上心，不忍戳穿她的可憐可悲罷了。
可如今，這些話卻不得不說了。
“阿芸。”她喚季芸，“你是堂堂郡主，萬般尊榮，一個區區小郎，實在犯不得如此低聲下氣，倒是顯得輕賤了些。阿芸，你這樣，縱然日後入了石氏家門，怕是也會被人瞧不起。”
季芸郡主看了母親一眼。
“瞧不起？不會的，阿孃。”她搖了搖頭，“我是堂堂郡主，母親是公主，舅舅是陛下，這世上，無人膽敢瞧不起我的。”
昌華公主嘆息了一聲。
她沒有告訴女兒的是：若是一開始便低到了塵埃裏，縱使得償所願，可那日後的日子，怕是不會如她預想那般好過，更不會得到對方的尊重和真心……
可是，這個女兒自幼與她聚少離多，小小年紀便入了皇宮，看着內裏的爾虞我詐，也經受過無數的陰謀算計，才換來了自己今日的榮寵和地位，昌華公主又覺得有些話說不出口了……
也罷。
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若有難處，她總歸要幫着些，提點着些，也好少叫這個女兒喫些苦頭。
“阿芸，母親只盼着你能一聲平安順遂纔好。”
季芸郡主態度堅決，昌華公主曉得自己多說無益，便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剛要起身，目光觸及到滿地的碎片時又忍不住訓她：“你這性子，倒是該收斂一些纔是。縱你果真能得嫁石氏，到底是女兒家，去了婆家，若想夫妻相得，平安順遂，你這性子，怕是也得收斂一些纔是。”
這是過來人方知的真理。
季芸郡主又何嘗不曉？
但她多年來恣意放縱慣了，縱果真去了石氏，這性子怕是——
但她到底是嬌寵的郡主娘娘，雖在皇宮大門做小伏低，卻也不過只在帝后面前罷了，至於在外頭……
季芸郡主垂眸，到底是將眼底的那一絲不甘心掩去了。
昌華公主又哪裏不曉得女兒的心思？
更何況，她也不忍一向恣意慣了的女兒還未過門便受此委屈——堂堂郡主，又是帝后跟前的紅人，若非看上那石氏的小郎非吵着鬧着要嫁過去，縱是異姓藩王，能得阿芸做妻，也可稱一聲高攀。
她的女兒，原該高高地生活在雲端之巔，而非落在石氏那個只得一張紙皮糊着的門面裏頭。
可是……
阿芸卻一門心思地想要嫁過去，嫁到那個只得一面之緣的石氏小郎的家裏，從此成爲他家婦。
石氏小郎這人，昌華公主是見過的。
那是個冷麪的小郎君，周身都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昌華公主有幸得見過一次，那是善不喜入宮的她爲了一樁大事去求皇帝阿兄，二人正對峙時，恰好遇到石氏小郎前來謝恩。
說是謝，面上卻冷淡，彷彿對這樁婚事並不十分滿意，拜完陛下回來，昌華公主又在宮門外遇到石氏小郎的車駕。
昌華公主坐步輦，石小郎卻騎馬，見了公主，又是未來岳母，自是要上前請安的。
便正是在行禮起身時，昌華公主對上一雙冰冷的眼，頓時本能地打了一個哆嗦。
這雙眼，並無喜悅，反而像是壓抑着某種狂躁和野心，還有狂傲——這樣的眼神，是不該出現在一個臣子眼裏的。
縱是陛下，早年或許有這樣的目光，但如今他上了年歲，經過多年歲月沉澱，目光也逐漸變得平和——若是換了從前，昌華公主是定然不肯去求兄長的。
她只要看着陛下的眼，便已經本能覺得害怕了。
但面前的這個人，卻是第二個能叫她覺得忌憚的目光，她驟然對上，只覺心中一顫，隨後升騰起來的，卻是隱約的不喜。
這樣的人，或許能有一番大作爲，可這樣的人也註定了不會被任何人輕易壓制。
古語有云，悔教夫婿覓封侯，阿芸若嫁過去，怕是會被牽着鼻子走還不自知。
奈何阿芸喜歡……
“阿芸。”昌華公主拉了季芸的手：“你也不必怕他，你要知道，你是皇室裏最受寵愛的小郡主，皇后膝下沒有女兒，若非規矩在那裏擺着，你縱是被封爲公主，也是使得的。他若對你不夠尊重，只管回來告訴阿孃，阿孃總會替你想法子的。”
“阿孃……”
這是第一次，昌華公主毫不掩飾地對女兒表達維護——在往日，因季芸與皇后走得近，昌華公主卻不喜皇后爲人，是以連帶着對這個親女兒也淡淡的，總是隔着一層。
可到底這是她的親生女兒，身體裏流淌的是血脈親情，永遠也割不斷，拋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