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蘭目光似火,鼻腔裏彷彿也在冒着煙,只覺得一雙腿早就麻木的不似自己的,但屋內,爐火生得正旺,春光無限地,偶有光芒從門窗的縫隙處漏出半寸,便足夠叫人叫人妒忌得目呲欲裂了。
天色,漸漸地白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
原還在憊懶地打着瞌睡的季蘭聽得這聲音,忙急急端出一張笑臉來:“公子,可有——”
聲音在看到那張緋紅的面龐時戛然而止。
那是侍夜的婢女,聽了一夜的春光,臉羞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但她卻生生地忍住了,只柔柔地道:“辛苦蘭姨娘了,要水。”
要水啊……
季蘭目光向下,這纔回過神來,待看得自己手裏早已冰涼的水時,本想斥罵一聲,可話到嘴邊,卻成了:“這水涼了,姑娘稍候。”
屏風後,擺着一張足夠容下兩人的浴桶。
季蘭隨着衆侍女一道添水,目光卻忍不住往屏風的另一頭瞟去。
燭火搖曳中,兩個交頸而臥的人像隱隱約約地印在屏風上——
足夠叫季蘭看紅了眼。
添完了水,她捨不得走,只隨衆侍女一道重立到了外頭,聽到裏頭嘩嘩的水聲,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驚鴻一瞥的胸膛,肌肉僨張着,彷彿十分有力,她只一想,臉上便緋紅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裏頭終於收拾妥當了,有人率先拉開門,季蘭聽得對方小聲吩咐季芸的貼身婢女:“郡主勞累,你們不必急着喚她起身,可待到日上三竿時。”
語氣中,多有體貼和維護。
季蘭聽着,不由覺得心頭的火氣再次盛了三分。
可那人說完話,轉過身來時,看到的,卻是季蘭本能端出來的一張笑盈盈的臉。
目光柔媚且纏綿,卻又有幾寸委屈,裏頭藏了晶瑩的淚珠,搖搖欲墜地,她吸了吸被晚風凍得通紅的鼻子,叫人瞧着只覺分外可憐。
石鈞愣了一瞬。
目光中,多有意外,他仔細地思索着,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但在腦中搜尋了一圈,卻始終也想不起來。
有人立在季蘭身後,悄悄地張了張口,無聲地吐出一個“妾”字來。
石鈞這纔回過神來。
他大步走到季蘭面前,溫暖的大掌輕輕在她肩上一觸即分,目光,卻在緊閉的房門上一掃而過,這才重新落到滿臉委屈卻強顏歡笑的季蘭面上。
“辛苦你了。”他道。
季蘭搖了搖頭:“妾不辛苦。”
她只是覺得,那隻手,可真溫暖啊——明明只是在她的肩膀上放了一下,卻像是一個巨大的暖爐一般,叫她周身都烘烤的暖洋洋的,頓時舒張開來了。
“還須辛苦你兩日。”石鈞沉聲道,“新婚三日,不可空房,待這三日過了,我便來你蘭院尋你,你要好生等着我纔是。”
他說着,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季蘭的前胸處一掃。
手,也似不安分地,在季蘭下巴上輕輕點了點。
她勉強地立着,好不容易纔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的:“公子之命,婢妾,婢妾自當遵從——”
只要他心裏有她。
她便能平地生出無數的力量,能與季芸抗衡的勇氣,只要他肯眷顧她,叫她原已失去信心的心中重新生出希望,且不覆滅。
她聽得自己的聲音,無限嬌羞地:“只要公子肯眷顧阿蘭……眷顧婢妾,婢妾自不會覺得辛苦,絕不辛苦!”
只要她能在他心上佔有一席之地。
石鈞看着這張嬌羞的臉,心頭閃過的,卻另有一種十分晦澀的滋味。
她與季笙,乃是姐妹,然做姐姐的尚能如此識時務,不過略給她一些僥倖,便乖乖順順的,他甚至都不必費心思,便能叫她爲自己肝腦塗地了。
做妹妹的,卻那麼不識擡舉,他明明恨不得將自己整顆心都奉上,她卻始終都不屑一顧——
真是叫人恨得牙癢。
明明是一個父親,怎會有如此大的區別?
這時的石鈞全然忘了,最初的時候,他正是瞧着季笙與衆不同,纔對她起了意,有心想要將她納入自己掌中。
可當他當真得到了那顆心,卻不欲珍惜,也不再覺得她有什麼不一樣的——縱然是有,他也並不想維護,反而只是在心中謀算着,要將她所有的棱角都磨平了,要她如所有後宅婦人一樣,只乖乖地待在他的後院裏,等待着他偶然一顧的垂幸。
回到蘭院,季蘭只覺得手腿都不再是自己的。
全身僵直且疼痛着,連擡手的力氣似乎也被人抽走了似的,她懶懶地靠在牀上,手往枕下一伸,觸到一張薄薄的紙時,這才覺得心下稍安。
自然不會是玉庶妃給她的那張。
如今這一份,是玉庶妃給她的。
臨出門前,不知玉庶妃是動了惻隱之心,還是得了父親的吩咐,偷偷地塞給她一張價值不菲的銀票。
那朵高嶺之花壓低了聲音與她說體己話:“你如今出嫁,若無銀錢傍身,怕是會很艱難。”
她還當這女人是假好心。
但她經過一夜波折,如今才曉得,什麼也不如銀子來得可靠——
她想了想,忍痛從頭上拔下一枚簪子遞給桔秋:“你去,再從我妝匣裏摸一對金鐲子出來。”
桔秋一愣:“姑娘,你要做什麼?”
季蘭便瞟了她一眼。
往日餘威尚在,桔秋被這目光一掃,頓覺心中一涼,忙不迭地便拖着沉重的身體去翻東西。
自然,不會是國公府的——國公府待她們主僕多有刁難,又哪裏會盡心爲她們準備什麼東西?
她去尋的,乃是季蘭從王府裏擡出來的嫁妝。
其中的一個描彩繪牡丹紋的盒子裏,盛放着許多金銀首飾。
季蘭汲汲營營多年,又備受永安王疼愛,自然多有賞賜之物。
那些東西,便是她這些年一寸一寸地積攢而來,雖算不得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