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鈞便笑。
他性子原十分沉悶,又不苟言笑,周身氣質冷得如冰一般,如今這一笑,卻冰雪消融,便比尋常更添三分難得真心的愉悅。
“阿笙,是你執念太深,固守與過去而不肯自拔,你若願朝前多看看,今日,你我也不必走到這般田地。”他看季笙一眼,“阿笙,你不妨朝前看上幾眼……”
但她的手,他到底是沒有再拉了。
唯腳步緊緊伴在季笙身邊,二人並肩行着,不多時,便到了宮門處。
雙駕的馬車旁,靜靜佇立着一個容貌嬌媚的婦人。
她面上帶笑,唯眸色深沉,裏頭盛了經年不化的寒冰。
石鈞率先看到她。
前後掃一眼,便很快做了決定,棄了季笙便急急朝她走去:“這樣冷的天,你怎地在此等我?”
他說着,便握着她的手往馬車上送:“快些上去,若你受了寒氣生了病,只怕不好。”
季芸目光卻落在他肩頭上未來得及化掉的雪花上。
纖纖手指在他肩上拂過,替他將雪花撣去了,方纔道:“夫君還說我莫要受寒,夫君怎地自己卻淋這樣多的雪?”
雪花紛紛揚揚,又似一場浩大盛景,季笙目光落在季芸搭在石鈞肩上的手上,一掃而過。
後頭,永安王府的暖轎已擡來了。
她略彎了腰,正要入內,卻聽後頭突傳來一道聲音:“阿笙,這樣天寒地凍的,你這小轎實在算不得暖,不如來我的馬車裏,既有熱茶點心,也有暖爐,倒可叫你免去一場寒凍。”
是季芸的聲音。
她目光微閃,落在季笙同樣盛滿了雪花的肩頭上。
今生,今生也算共白首……
笑容有多甜蜜,心中便有多痛恨——恨的人,自然是這個明明什麼都不如她的庶女輕易能夠……
眼前閃過的,卻是在冷宮門口的那一幕。
少女被自己的夫婿抵在牆角,分明已退無可退,然她視之爲天的夫君卻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親密的目光將那少女望着——那樣寵溺,實在叫她難以不生嫉妒之心。
還有方纔。
上一刻,她才與夫君說過白首的話,馬車駛出宮又回來,爲的不過是能早一些見到丈夫——甚至,她也切切實實地見到了。
然,卻不是她所希望的方式。
兩個人並肩走着,縱然容色疏離,但遠遠看着,竟有一種十分奇異的和諧感。
實在……刺眼。
季芸面上笑容甜甜:“阿笙,你不妨坐我們的馬車一道回去,反正也是順路。”
季笙擡眼,見季芸正滿臉帶笑地將她看着,明明是十分親近的模樣,可不知爲何,季笙卻在這樣的笑容下突生出某種心虛的錯覺來。
她忙擺了擺手,“多謝表姐好意,阿笙愧不敢受。”
話音未落,身子卻一矮,人已坐回暖轎中。
“走吧。”
一輛馬車,一頂軟轎,一前一後地出了宮門。
彷彿意有所指的模樣。
“是呀。”季芸若有所思,“我自來被養在宮中,見過的比夫君所想要多得多,又如何能不大方?”
若是不夠大度,又怎會有今日?
她笑着看石鈞一眼:“夫君所思,便是阿芸所思,夫君所想,自也是阿芸所想。夫君,你我夫婦,本是一體,實在不必遮掩。”
然,迴應她的,卻只是石鈞閉上的雙眼,和突伸手攬她入懷的動作:“能得阿芸爲婦,原是我的福氣。”
季芸便也跟着笑,唯獨嘴角那麼苦澀十分明晰,怎麼也散不去。
回到王府,難得永安王沒有外出喫酒——又或是容後薨逝的消息早已傳遍了長安,酒肆不曾開門之故。
夫婦兩個急急地扯着季笙問東問西:“聽聞陛下今日誰都不見,唯獨只召了你,這是真的麼?”
這種事,縱然她不說,早晚也會被傳得滿天飛。
季笙便點了點頭:“陛下只叫我剪了燈花,其他的,倒是沒有說什麼。”
又或者說了,只是她當時實在太怕,並未聽真切。
“看來那些傳言果然是真的了……”永安王妃撒了手,喃喃自語。
季笙不由看她一眼。
“母親說什麼?”
然而,永安王妃卻並未答話,只一個人若有所思地坐着,季笙不敢輕舉妄動,又怕永安王妃再有什麼吩咐,便只老實地立着,腹中空空,有些輕微絞痛。
她不以爲意。
這些年來,她總是飢一餐飽一餐地,早已患了胃疾,如今這樣隱約的疼痛,不過是舊疾復發罷了,實在不必掛懷。
是夜,月已升,明晃晃地掛在半空,襯着滿地瑩白的雪,仿如白晝。
宸慶殿外,衆人心憂如焚——陛下已將自己鎖在殿內一日一夜,滴水未進了。
“陛下傷心,臣妾們也十分難過,可陛下無論如何也萬望愛惜着自己的身子,陛下,請用一些飯菜吧陛下……”
衆人種,一個聲音尤其大一些,語中未見傷痛,反只有對昭帝的關懷——
她一聲又一聲地,都在關懷着昭帝的身子,分明對他一往情深的模樣。
宮人們小小地交頭接耳着,爲她的一片真心。
初來時,她聲音尚且洪亮,可苦求了大半夜,再柔婉的嗓子也因長時間地聲嘶力竭而顯得有些沙啞起來,聽在人的耳中,不由更加揪緊了心。
“趙貴嬪娘娘倒是待陛下一片癡心……”
“可不是麼?您也不瞧瞧她的出身和容貌……”有宮人躲在角落裏朝着趙貴嬪張望着,忍不住八卦:“不過一個殺豬匠的女兒,不過湊巧生得與殿下像了些,便一朝昇天,若是不將陛下抓得勞些,多貼些心力,又如何能得盛寵?”
畢竟,一時的相似不過只是誘因,唯獨生活處處像了容後,卻又比容後來得更加熱情和真心,叫喫慣了冷臉的陛下能得一個贗品的曲意迎逢,方纔能得陛下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