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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溫蕙跟茶鋪的夥計打聽清楚了,過了那個岔路口,離長沙府便只有六十里路了。

    她憑着一口氣從家裏跑出來,千里迢迢地來到這裏,剩下最後這六十里路的時候,卻忽然怯了。

    她在水邊躑躅徘徊,又坐在那裏發呆,始終提不起勇氣繼續這最後的六十里的路程。

    正茫然,忽聽有人喚“溫姑娘”,聞聲望去,卻是晌午後結識的那個叫小安的錦衣少年和他的夥伴們。

    “安公子?”

    “哎呀,我可不是什麼公子。”小安下了馬,笑嘻嘻地過來,“姑娘叫我小安就行了。”

    溫蕙覺得小安不像壞人,且又受過人家襄助,略一猶豫,點頭:“安小哥。”

    小安燦爛一笑:“姑娘往這邊走,是去我們長沙府嗎?”

    溫蕙點頭:“正是。原來公子是長沙府人?”

    小安嗔道:“又叫公子。”

    小安雖然一身錦衣,卻皮裏帶俏,眼睛裏全是笑意,讓人生不出距離感。溫蕙不知不覺就與他彷彿熟稔起來,也是一笑:“看我。”

    小安趁熱打鐵,追問:“溫姑娘去長沙府是尋人還是辦事?”

    溫蕙微一猶疑,小安察言觀色,立刻拍着胸脯說:“不是我吹牛,我是在長沙府長大的,長沙府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姑娘不管是尋人還是辦事,有什麼不清楚的,儘管問我。”

    溫蕙聽了心動。其實還是陌生人,但小安是個半大少年,少年總比真正的成年人容易讓人放鬆警惕,讓人安心。溫蕙便問:“那……你可知道,去襄王府尋人,可要怎麼尋?”

    小安“咦”了一聲,還未說話,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響起:“你要去襄王府尋什麼人?”

    溫蕙轉頭,見小安的夥伴都牽着馬過來飲馬,說話的是個身體修長結實的青年男子。之前在茶鋪時匆匆瞥過一眼,此時站近了看,這青年生得劍眉星目,鼻高脣薄,是個十分俊美之人。只他神情冷冽,眉間似有鬱氣,不像小安這般讓人親近。

    溫蕙雖然沒有在外行走的經驗,卻有女子的細膩敏感。這青年生得雖好,卻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她蹙起眉:“這位……?”

    小安忙道:“這是我大哥。永平哥,溫姑娘先前見過了。”

    霍決卻盯着溫蕙,逼問:“你去襄王府,要尋誰?”

    他說話的態度咄咄逼人,與平時大不相同。小安詫異,他見溫蕙面上也露出驚詫神情,忙笑着打圓場:“不瞞姑娘,我們便是襄王府的人。”

    溫蕙大喫一驚:“你們?”

    同伴們放了馬自己去飲水,也湊過來,有人說:“是啊,我們是出來辦差的。姑娘是要找府裏的誰,與我們說說,或許認識?”

    又有人道:“不認識也可以幫着打聽。”

    也有人問:“是親戚嗎?”

    溫蕙在茶鋪裏替他們這些身體殘缺之人說話,大家對這少女都有好感。她孤身一個少女來尋人,他們猜她是來投靠什麼親人的,都熱心地想幫一把。

    六七個男子都看着她,雖然感覺得出來他們都沒有惡意,甚至是真心地熱情地想幫忙,溫蕙還是有些手足無措,期期艾艾地說:“是……算是吧。”

    最年長那個失笑:“怎地‘算是’?”

    “就,就算是親戚吧。”那人看起來最老成,笑容也溫和,溫蕙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氣對那人道,“這位大哥,我要找的人姓霍,名決,字連毅。他是臨洮人,今年十八了,該是兩年前配到了長沙府。他……他是受了刑配過來的,該、該是在王府做內侍。”

    最後兩句說得磕磕巴巴,十分艱難。

    雖如此,大家也都聽明白了。她要尋的這個人,原來是跟他們一樣淨了身的。怨不得在茶鋪裏她會替他們說話。只是她一個芳華少女,要尋的人也只有十八歲,難不成真叫那幾個狂生說中了……

    幾人之中,只有康順將喫驚的目光投向霍決。他嘴脣微動,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一言未發。

    年長那人搓着下巴道:“姓霍嗎?我想想……咦,臨洮?永平你……”

    霍決截斷他的話頭,斷然對溫蕙道:“沒有這個人,你找錯地方了!”

    衆人微愕。他們都想起來了,永平好像就是臨洮人。

    “沒有?”溫蕙也愕然,急問,“怎會沒有,我問得清楚,他的確是配到長沙府了。”

    “或許是死了,誰知道呢。”永平一臉漠然,“每年府裏都會死人,下人而已,來了,死了,埋了。都有可能。”

    “你胡說!”溫蕙氣得滿臉通紅,“你根本不認識他。你若識得他,便該說出他何時死、怎麼死的。你卻只說或許死,分明是在胡說!”

    少女是真的生氣了,又大又亮的眼睛裏,怒意像兩簇火焰熊熊燃燒:“你這人不是好人!我不同你說了!我自己去長沙府打聽去!”說罷,轉身便去牽馬。

    衆人面面相覷。小安不意幾句話的功夫,氣氛便急轉而下。且他這片刻中,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什麼,心裏已經隱隱想到了什麼。見溫蕙氣得粉面通紅,轉身牽馬,他着急地張嘴想說話,卻被康順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肩膀,隔着衣衫掐了幾下。

    小安便閉上了嘴。

    溫蕙挽了繮繩,將馬兒從水邊拉回來要走。那生得好看、人卻很壞的青年卻擋在了她面前。

    她柳眉倒豎:“讓開!”

    那青年卻改口,說:“我記錯了,的確是有這麼一個人。”

    溫蕙頓住。

    “有就好。知道他在就行。”她說,緊抿的嘴角顯示出她還是在生氣,但卻剋制着,“多謝告知。請讓讓,我要去長沙府尋他。”

    霍決卻道:“你尋不到他。”

    他說:“他不會見你。”

    “你胡說!”溫蕙惱怒,“你又胡說!你又怎知他不會見我!你方纔還根本不記得他呢!我不信你,你這人淨騙人!你讓開!”

    她拉着馬繞過霍決要走,忽聽身後人冷冽的聲音說:“臨洮的霍連毅,百戶之子,與青州溫百戶之女自幼定親,約定好待溫家小姐及笄便迎娶。”

    溫蕙的腳步停住,霍然轉身,震驚地看着那個青年修長的背影。

    那青年目光垂在地上,說:“但兩年前霍家被潞王案牽連,已經家破人亡。霍家子受了宮刑,發配襄王府爲奴。那時候這門婚事就已經退了,你還來找他做什麼?”

    他緩緩轉過身來,擡起漆黑眼眸,凝視眼前的少女。

    這就是,長大了的月牙兒啊,他想。他爹沒騙他,月牙兒長大,果真長成了一個美人。

    她今年應該十三了,來年便十四,後年便及笄。如果人生沒有這場大變,後年他就該騎着高頭大馬,穿着吉服,把她從青州迎到臨洮,娶她做妻子。

    然後她會替他打理家務,生兒育女。

    家裏的百戶之位將來是要給大哥承襲的,他是老四,沒他的份。但他一直自信,相信自己將來也能掙出個百戶之位,能給妻子好日子過。

    但這一切,現在都成了水月鏡花。

    霍決望着面前千里迢迢來尋他的少女,曾經的未婚妻子,只覺得胸口像被塊壘堵住,既沉且悶,無法呼吸。

    手無意識地鬆開,繮繩落在了地上。溫蕙失神落魄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其實不記得連毅哥哥長什麼樣子了。他們只見過一回,就是那年霍家伯伯帶着連毅哥哥來把親事正式定下來的那一回。

    他們相處了幾天,過完了禮,連毅哥哥便跟着他爹回去了。後來他們只通書信,並沒有再見過。

    溫蕙只記得她的未婚夫霍決是個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哥哥,至於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她實是記不清了。

    更何況那時候霍決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子。男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一個瘋狂竄個頭卻瘦得像麻桿的階段。從麻桿似的少年,到英俊結實的青年,這變化決不小於女大十八變。

    只是,原以爲還有六十里地距離,卻不想……近在眼前。

    這來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面目俊美的青年冷冽地問她來找他做什麼,溫蕙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俺……我,”她一慌亂,鄉土話都出來了,差點不會說官話,囁嚅說,“我不知道退婚的事,我……”

    霍決脣角緊抿,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緊張地揪住了衣帶,扯了好幾下才鎮定下來,擡起頭來,鼓起勇氣說:“我,家裏一直都瞞着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今年,家裏又要給我議親,我才知道……”

    霍決點點頭:“你與他的婚事既已經退了,自然是要再議親。”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寫信說叫我要讀書,我讀了,書裏說,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騙人的。”霍決說,“那些書都是男人寫的,要哄女人聽話,自然要這麼教她們。”

    從前連毅哥哥給月牙兒寫信,除了給她寄好喫的好玩的,還叫她要讀書。

    不要做睜眼瞎,他說,不讀書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騙。

    月牙兒的娘給月牙兒念信,念得直笑。月牙兒管娘要書看,娘就丟給她一本《女兒經》,教她念。《女兒經》不好看,後來月牙兒開了蒙識字了,喜歡偷偷看哥哥藏起來的那些講遊俠故事的話本子。

    後來有一天,娘突然告訴她連毅哥哥這麼久沒給她寫信,原來不是因爲之前她們告訴她的那樣她大了要避嫌,原來是因爲霍家已經沒了。她的婚事也沒了,所以現在要給她再議一門親事了。

    從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現在因爲不肯議親氣得打她的也是她。

    說的和做的爲什麼這麼不一樣,溫蕙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