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陸睿沒有去書院,除了用飯,他一直坐在廂房檐廊的廊凳上,看婆子丫鬟們進進出出,一盆盆的熱水往裏面送。
好在江州的冬季,室外暖暖和和的。丫頭們怕他冷着,還拿了火盆放在他腳下,又給了他手爐。
只是素來沉穩冷靜的陸睿陸嘉言,生平第一次有一種腿肚子轉筋的緊張感。
陸夫人也不敢久睡,上午下午各歇了一個短覺,稍稍休息一下精神就起來坐鎮。一干人等都還冷靜。穩婆也說看着平穩,目前沒什麼意外情況。只不過頭胎都比較難。
終於到了傍晚,陸睿坐在廊凳上,肩膀額頭靠着廊柱,疲憊得眼皮漸漸撐不住,忽然被一陣嬰兒哭聲驚起。
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人還有點茫然。
茫然了片刻,聽見屋子裏面傳來“生了”“生了”的喊聲,忽地清醒過來,撲到窗戶上拍了幾下,喊:“蕙娘!蕙娘!蕙娘怎麼樣?”
裏面人喊:“母女平安!”
聽到這一句平安,陸睿覺得渾身都卸了力氣似的,踉蹌後退了一步,跌坐在廊凳上,靠着廊柱,虛脫了。
屋子丫鬟婆子們收拾善後,穩婆走到了明間,小心地道賀:“恭喜夫人,喜得千金。”
江州城誰不知道陸判官家裏是三代單傳,就盼着香火有續呢,結果陸少夫人頭一胎便弄瓦。
那婆婆果然面色不太好看,聲音更是陰沉沉的:“賞。”
穩婆心想,這一家子公婆丈夫不知道失望成什麼樣子呢,這位少夫人只怕日子沒有那麼好過了。心裏對賞錢也不抱什麼期望,酬勞預先便給了,賞錢都是白得的。通常接了男孩自然賞錢豐厚,接了女孩,被隨便打發了也是常見了。
只管事媽媽遞過來一個荷包,入手竟沉得出入意料。
穩婆驚奇,屈膝道謝。
陸睿就坐在門口,房子裏的這些聲音都能聽到。穩婆走出來,見江州城裏素來有“謫仙公子”之稱的陸家公子竟還在外面,頗是驚訝。忙笑着福身道喜:“恭喜公子,喜得千金。”
見陸睿竟好似懵懵的,她見得多了,新當爹的男子比這更失態的都見過,當下一笑,自去了。
穩婆走了,陸睿的腦子才又恢復了轉動,剛纔聽到的,什麼“母女平安”,什麼“喜得千金“,終於進了腦子,爲大腦吸收了。
蕙娘她……生了女兒啊。
陸睿擡頭望着檐頂的雕樑,許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只現在,產房還是不讓他進。他只能進去明間,陸夫人把孩子抱出來給他看了看。
陸睿乍一見這個孩子,實在沒什麼感覺。皮膚都是皺的,像個猴子似的。他只想見溫蕙。
“現在還不能進去,收拾乾淨之後,還得除晦,你先去睡覺,睡醒了就讓你見她。”陸夫人說完,又道,“你抱抱孩子再去。”
陸睿道:“抱孫不抱子。”
這是正統觀念,做父親的,不能對兒子太過溺愛。等老了可以多寵愛孩子的孩子,但對自己的孩子,就要嚴厲,要做“嚴父”。
陸夫人險些叫他氣死,沒好氣地道:“這是女兒,以後嫁了就沒好日子了,在家一天,就須得多疼她一天,抱!”
陸睿拗不過母親,只好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又換了個角度,小心翼翼地。
陸睿終於安安穩穩地將孩子抱在了懷裏。
這個小東西,竟然比一隻小貓還軟還輕,柔弱得不可思議。
更奇妙的是,將她輕輕地貼在自己胸口短短片刻,陸睿的身體和內心裏都發生了無法言說的神奇變化。有什麼東西突然注入到心間,明明剛纔對這個小東西毫無感覺,可此刻陸睿注視着這小小的生命,竟覺得心臟都被攫住了似的。
這是他陸睿陸嘉言的女兒。
陸睿感到自己一時化成了一灘水,柔軟無比,想,一定要愛她。
一時又成了百鍊鋼,胸中豪氣干雲,想,一定要搏個功名地位權力,才能護住她一輩子!
陸夫人和楊媽媽親眼看着,陸睿因生平第一次抱孩子的緊張而緊繃繃的臉,慢慢地柔和了起來,他的眼中,慢慢有了溫柔又激動喜悅的笑意。
在這短短的片刻裏,她們見證了陸睿從風流少年郎向父親的進化。
陸夫人和楊媽媽相視一笑,放下心來。
她們把孩子接過來,催他:“你快去歇歇。”
溫蕙是昨天晚上剛睡下沒多久便發動了,陸睿從昨晚到現在,將近十二個時辰沒睡了。
陸睿懷中空了,莫名失落,又看了兩眼孩子,問:“父親知道了麼?”
楊媽媽道:“老爺在書房呢,已經譴人過去報喜了。”
陸睿本來疲倦不堪,這會兒卻異常地精神了起來,眼睛精亮:“我去找父親,請父親給孩子賜名。”
他轉身就走,楊媽媽“哎”了一聲,也沒能喊住他。
陸夫人道:“讓他去。”
讓陸中明看看他兒子對孫女的態度。
陸睿匆匆走出廂房,都走下臺階了,又停住,轉身又上臺階,到內室的窗戶外:“蕙娘,她們現在還不讓我進去看你,等收拾完了,我就進去。孩子有母親和楊媽媽在照顧,你放心休息。”
聽了一下,也沒有聽到溫蕙應聲,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睡着了,她纔是最辛苦的那個。
便去了書房。
溫蕙從孩子脫離身體,便陷入了一種大腦放空的狀態。穩婆一邊給她揉着肚子,一邊往外扯胎盤她都沒感覺到痛,實是已經麻木了。
又有丫鬟用微燙的毛巾給她擦拭身體,清理得乾乾淨淨,再給她換上薰爐上烘烤過的熱乎又幹燥的乾淨寢衣。
全程她不需要使力氣,閉着眼睛就行。
迷迷糊糊地要睡過去的時候,隱隱好像聽見了陸睿的聲音。他叫她好好休息,溫蕙便睡過去了。
只睡得不踏實,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地驚醒了。
帳子放着,牀邊坐着一個人,竟是溫夫人!
溫蕙喚了一聲:“娘……”
那婦人眸中似有憐憫,握住了她的手。
溫蕙定睛一看,哪裏是她的親孃溫夫人,分明是她婆婆陸夫人。她們倆一個胖一個瘦,她是什麼眼睛,怎麼就能看錯呢?
陸夫人輕聲道:“我就看看你就回去了,睡吧。”
溫蕙還虛弱,問:“母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