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還沒見着霍決,洗涮乾淨先去了宮裏——因皇帝留了言,叫他回來立刻進宮。
到了乾清宮皇帝正在接見臣子奏對,他還等了會才進去。
趙烺處理了一堆正事,微感疲勞,正捏眉心,聽稟是小安來了,精神一振,宣了進來。
“你跑哪去了,大過年的。”他抱怨。
小安嘻嘻一笑:“監察院哪有過年不過年,但爲了陛下,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趙烺笑罵:“少貧嘴,快與我說說,連毅娶妻這檔子事是怎麼回事。”
“挺簡單的。”小安一揣手,“我嫂子本來已經嫁人了,我哥一直悄悄看着她,不打擾。結果呢,讓個別人打聽我嫂子跟我哥訂過親,就用手段把我嫂子弄過來,送給我哥哥。我們忽然聽說嫂子丟了,着急着慌呢,本來都要派人過去找了,結果呢,人給送到家裏來了。”
他說着,還一攤手。
原來是這樣,那還真是個“意外”。
趙烺聽得扶額:“這個人……”這真是作死啊。
又問:“那她夫家那邊?”
小安道:“打聽過了,她夫家已經給她出殯了。”
“所以陛下瞧瞧這個事,”小安道,“我哥哥決定把我嫂子留下,陛下覺得有錯嗎?”
“若這樣了還不留下她,”趙烺道,“那就不是我認識的連毅了。”
小安又道:“就是。陛下也覺得是吧。哎,陛下,我哥哥好不容易呢,陛下給點體面唄。”
“給了給了,誥命蟒袍都給了。”趙烺道,“賜婚他不要,說動靜太大。”
小安想了想:“的確,我嫂子可能也不想動靜太大。”
趙烺是個對男女事十分細膩敏感的人,這一聽就懂:“還記着前頭的那家?”
小安磨了磨牙,試探問:“陛下覺得,我要是讓她沒得可記掛,怎麼樣?”
“你別胡來。”趙烺沒好氣地道,“活人從來爭不過死人。你這是幫倒忙。男女事你不懂,別瞎插手。”
小安悻悻。
他如今的情人也都是男子,對於男女,的確是不大通的。
“你不要胡亂插手給連毅搗亂。你不知道,那日連毅來跟我說這個事,居然笑了。”趙烺還心有餘悸,“嚇了我一大跳。”
小安從宮裏回家,霍決康順都還在衙門沒回來。聽完了手下稟報了最近府裏的各件事情,他去見了溫蕙。
溫蕙看到大紅的飛魚服,想起了那日下轎,廊柱後露出來的紅衫衣角,原來是他。
她已經知道這個俊美風流的青年是誰了。
康順也是,小安也是,都直接就到她院子裏來了。
康順倒也罷了,憨憨的。小安卻是個相貌十分英俊的青年,溫蕙頗覺得不適了一下。但隨即被小安脣上的脣脂提醒了——他們都閹人。
因爲算不得男人,所以沒那麼大的男女大防。想一想,他們是連皇帝的後宮都能自由出入的。
霍連毅的府邸裏,似乎也不嚴格區分內院外院。畢竟,沒有子嗣血脈混亂之憂。
溫蕙想明白,這些人跟從前她打交道的人都不同,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得適應。
“安小哥。”她道,“別來無恙?”
小安眉開眼笑:“嫂嫂還記得我?”
溫蕙點頭:“當年,除了四哥,記得比較清楚的就是你了。我還欠着你的錢呢。”
小安哈哈大笑,擺手:“如今是一家人了,沒什麼欠不欠的了。”
他過去坐下,道:“我去了開封,嫂嫂有什麼要知道的,可以問我。”
溫蕙擡眸,問:“我女兒可好。”
“陸大姑娘挺好的,活潑健康,我特意偷偷去看了她一眼才離開開封的。”小安道,“也不瞞嫂嫂,我們監察院在陸家放了眼線的。我已經交待了,每個月上報一次陸大姑娘的情況。若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就立即上報。用的是信鴿,幾日功夫就能收到。這是最快的。”
“多謝你。”溫蕙道,“我婆母,可好?”
“她不太好。”小安道,“自陸家給你出殯,她便病了。只也並沒有大夫上門,只是不出門,在家養病。”
果然像她想的那樣。
一個家真正的主人,永遠是男人。在這種大事上,陸夫人其實沒有能力真正做主,也沒有能力阻止。
她,也是無力的。
溫蕙把臉別了過去。
小安端起茶盞,假裝喝茶。待放下茶盞,他問:“我聽家裏人說,婚期定在了四月?”
溫蕙道:“是。”
那便是兩個月後。實際上,若是尋常人家的正經婚事,兩個月根本不夠。
但這不是普通的婚事。
小安直截了當地問:“我瞅着這個日子,是要等陸嘉言金殿傳臚了,嫂嫂才肯嫁?”
溫蕙擡眸:“你們兄弟,說話真是一個風格。”
小安齜牙一樂。
猶記得當年溫姑娘多麼英姿颯爽,後來聽得稟報,又偷看過她,竟成了個溫良恭儉讓的尋常婦人,頗令他失望。
可現在看着,那盯着他的眸子,含着微微的怒,依然是當年那個人嘛。
挺好。
“我們兄弟做事,一貫都是這樣的風格的。要做的事太多,實沒必要兜圈子浪費時間精力。”小安道,“所以,我剛纔說的,嫂嫂說是嗎?”
溫蕙轉過頭去,只給他一個側臉。
小安道:“也算是,跟從前告個別,也行。只我希望嫂嫂,自此以後,心裏能有我哥哥,別再裝着旁的什麼人。”
溫蕙忍無可忍,轉頭道:“我敬你是叔叔,不表示你可以肆無忌憚。你既喚我一聲嫂嫂,便當知我將是四哥的妻子。沒聽過只敬兄長不敬嫂嫂的。誰家也沒這樣的規矩。”
小安站起來,一揖到底:“是弟弟不對,嫂嫂儘管罵弟弟就是。”
他直起身來,長身玉立,一張常常嬉笑怒罵的俊臉竟肅然了起來。
“我做弟弟的,自然是得敬嫂嫂的,只是,人有遠近親疏。當年雖與嫂嫂有一面之緣,亦記着嫂嫂說過的話。可,這些年,帶着我血裏火裏趟過來,帶着我一路走到今天,有今日之權勢地位的,是我哥哥。”
“我哥哥如今的地位,是用命掙出來的。他今日的權勢,嫂嫂須得明白,說難聽點,我們兄弟,人鬼避忌,便是王孫公子也無人敢惹的。”
“這般權勢,從來不是爲了成全別人委屈自己的,我早便跟哥哥說,既放不下嫂嫂,我有一百種法子將嫂嫂弄來,送到哥哥身邊的。”
“可我哥哥說什麼呢?他對我說了四個‘不許’。”
小安伸出四根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壓下去。
“不許動她。”
“不許碰她。”
“不許傷她。”
小安把最後一根手指也壓下去。
“不許讓她知道,我一直在看着她。”
“我是什麼樣的人呢?我也不怕嫂嫂知道。”小安道,“我念安,從來都不是好人的。我這等出身的人,若不踩着旁人的屍骨,怎能爬得上來。”
“可哥哥說不許,那便是不許,便是我,也不敢動嫂嫂一根頭髮絲。”
“我只能看着哥哥遠遠看着你。”他道,“嫂嫂若是我,便會明白我爲什麼生氣。”
溫蕙默默聽完,擡眸凝視他許久。
“你在我這裏唱白臉,說到底,”她明察秋毫,“還是爲了給他說好話。”
小安也不矯情,坦然承認:“那當然,不然我說我哥壞話?”
溫蕙道:“坐吧。”
小安復又坐下,向溫蕙低頭賠罪:“嫂嫂既看穿了我,還請別生氣了。”
“我不生氣。”溫蕙平靜道,“只以後是一家人,叔叔還請別拿這些話術來對我。我不是個聰明的人,沒有你們兄弟這般多的心眼。次數多了,容易傷。”
小安擡頭看了她一眼。
她說自己不是聰明的人,可小安覺得,她也絕不是不聰明的人。
他再次低頭:“嫂嫂說的是,都是我自作聰明。我回頭就去哥哥那裏領罰去。”
溫蕙不置可否。她停了片刻,問:“陸府裏的眼線,以前是盯着我的嗎?”
“是。”小安道,“每個月讓她彙報一次。哥哥看嫂嫂日子美滿,便放心了。”
溫蕙出神了一會兒,看了眼小安:“我記得你當年就是個好管閒事的人。”
小安一笑。
模樣十分風流動人,宛然一個倜儻公子。卻和霍決一樣,都是身體殘缺之人。
溫蕙又道:“康順看着人憨憨的,也和你一樣,跑到我這裏一通說。”
小安道:“嫂嫂還說自己不聰明?”
溫蕙道:“我不喜歡跟人用心眼子,覺得心累。既是一家人,有話還是直接說的痛快。”
“是。”小安乖巧,“我以後不跟嫂嫂耍這小聰明。”
“霍家沒有旁的人了,知道四哥身邊有你們這樣的兄弟,我替他歡喜的。”溫蕙道,“叔叔們的心情,我能明白。也請叔叔們不要多慮,我既然答應了四哥嫁給他,便不會瞻前顧後,首尾兩端。做人,總該是言而有信的。”
小安正要說話,目光忽然投向門口。
溫蕙轉頭看去,霍決站在那裏。
霍決進門便聽到了溫蕙的話。
溫蕙說,會跟他好好過日子。
因爲,做人,得言而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