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沒辦法,只好又用口音濃重的官話喝道:“你把槍放下!不然我就殺了她!”
溫蕙握着槍的手緊了緊。手心傳來皮膚與金屬接觸的真實觸感。
這杆槍從到了她手中之後已經握過了無數次,從來沒有一次的觸感如此真實而強烈。
溫蕙手握着的,是絲毫不虛無的實質感。
她和漁女的命運,都握在她的手中。
其實從溫蕙和小梳子靠岸到現在,過去的時間並不長,還不到半個時辰。但此時此刻,溫蕙的人生正在經歷一場洗禮。
溫蕙在她至今的這半生,一直自認是一個不夠聰明、沒有見識、身無所長的人。
不夠聰明。無論是陸夫人還是陸睿,他們的聰明都是遠超常人的。霍決亦不用說。他以殘缺之身到今日的地位,怎可能離了聰明二字。
沒有見識。她生長於鄉下軍堡,拘於後宅。和陸夫人比起來,她都差得太多太多,更不要提陸睿和霍決。他們或者讀過非常非常多的書,博聞強識,或者人生親歷了許多事,站在權力的中心。
身無所長。在陸家的這些年,陸夫人也曾耐心培養,下了大功夫去打磨教導她。偏她愚笨,琴棋書畫也只一個棋勉強學出點樣子。這也只是個打發時間,點綴生活的手段而已。實在是算不得什麼長處的。
至於武功?
是的,這是她從小就苦練的東西。甚至到了陸家她也是三伏三九,朝練晚練,刻苦不輟的。
但這東西,於她,有什麼用呢?
給陸嘉言筆,給霍決刀,他們都能做出大事來,能憑着筆和刀,立於人前。
然而給溫蕙一杆槍,又有什麼用呢?
甚至於在陸家這些年,溫蕙都不知道自己的功夫究竟是什麼水平。
及至到了霍決身邊,她才終於有機會知道了。原來她的功夫很不錯,甚至可以說非常不錯了。
可即便這樣又如何?
還不是得小安一句“可惜了”。
這銀光閃爍的寶槍,與珠玉釵環無異。這苦練而來的功夫,於溫蕙就和養花下棋一樣,變成一種換了形式的消磨時光的手段而已。
凡用來消磨時光,排解無聊的東西,都算不得“長”。
直到這次獨自出門遠行,擊退、擒獲賊人一二,教訓紈絝、地痞若干。溫蕙才稍稍覺得,這一身苦練二十年的功夫,這以霍決的血淬鍊而成的一杆寶槍,原來還是稍稍有些用處的。
她爲此頗爲欣欣然,還將這欣欣然的快樂寫進了給霍決的書信裏,與他分享。
而此時,溫蕙手中握着這一杆銀槍,握着實實在在的實質感,握着她和漁女的命運。
手心傳來的堅硬的金屬質感。
對面的人以漁女的性命逼迫她放下槍,溫蕙卻明白,如果她將手中的槍放下,就什麼都沒有了。
漁女受制於人,她受制於人。她們的命運,將清晰可以預見。
手心中的觸感如此堅實又真實,溫慧握緊了手中的槍並沒有放下。
就在剛剛,她才連殺了十數人。她一生中,殺意和戰意達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度。
“你殺她。”她又上前了一步,盯着那男人,“我便殺你。”
溫蕙再上前一步,男人們又退了一步。
“別過來!”最前面這個男人又驚又怒。
“刀在你手裏,我管不了你的刀。你要殺她便殺。”溫蕙盯着他道,“但我可以管着我自己的槍。你舉刀的時候,就是我殺你的時候。”
溫蕙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男人的面孔。這眼神讓人恐慌。
男人很想先殺一個漁女立立威,讓溫蕙知道他不是說笑的,反正漁女還有好幾個。
但他的命只有一條,他若這麼做,漁女或許會死一個兩個,不足惜,但他這唯一的一條命可能也一起沒了!
男人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溫蕙握着搶,再上前一步。
男人們挾持着幾個漁女,又退後一步。
局面陷入了僵持,溫蕙挾着十數賊匪的性命激起的殺意,逼着三個男人一步步地後退。
而溫蕙,每再向前一步,便覺得手中所握的實質感又增強一分。
但此時,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
男人們面露喜色。
溫蕙的眼睛從男人的臉上移到了被他勒着脖子挾持的漁女臉上,與她碰上了眼神。
她在村中裏肯定與這個漁女見過,但她不太能分得清她們。
她們相互長得特別像,都皮膚黝黑,鼻頭矮扁。相貌上很難區分。
這個漁女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剛纔,她曽以石塊擲中一個賊匪的腦袋,令他分神,溫蕙一擊殺了他。
這個勇敢的女子視線與溫蕙對上。同時感受到了勒住脖頸的手臂稍稍放鬆。這一刻她和溫蕙心意相通。
她忽然猛地咬了男人的手臂一口!
男人忽喫痛,勒人的手自然放開,拿刀的手自然舉起。不怕他動,就怕他不動。他只要一動,就有破綻。
銀槍如蛟龍一般攻到了眼前。
任你說什麼狠話,真到這一刻,哪有那功夫先去殺漁女,自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自然是先要自保。
男人揮刀格擋。
便是另兩人,也顧不得漁女不漁女的,揮着斧頭鋼刀,亦圍攻過來。
趕過來的男人們提着兵刃,腳程很快,已經聽到了兵刃撞擊的聲音。於樹木縫隙間,也看到了戰在一起的身影。
衆人加快速度奔了過去,正看到,一杆銀槍似蛟龍出水,才挑破一人喉嚨,又扎入一人胸膛。
那女子力未發盡,暴喝一聲,槍尖穿透了心臟,自背後透體而出。這並非全靠膂力,女子的膂力難以達到這個程度。這是藉着出槍之勢,藉着衝戰之勢,一貫而穿,透體尺餘!
斧頭挾風劈來。女子撒開銀槍,捉住已死男人的肩膀,移形換位,已轉到了死人的身後,推着屍體頂過去。
槍尾頂住了使斧之人的身體。這人膂力奇大,向來都是大開大合猛衝猛幹,他硬是用身體頂住槍桿,向前硬衝,縮短了與溫蕙的距離。
銀槍被推得扎透屍體,再透體尺餘。
斧頭劈下來,溫蕙矮身,那斧頭劈進死人的肩膀,卡在了骨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