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寧七年的伊始,溫蕙便做了一個決定。
因是過年,她等到初四纔去與英娘說。
“我和四郎,不會有孩子。嫂嫂有三個孩子,兩個是兒子。”她道,“嫂嫂憐我,將阿業給我吧。”
英娘問:“你認真的?”
溫蕙道:“怎會拿這種事說笑。”
“他的眼睛……”英娘遲疑道,“走到哪裏都會被人看不起吧?”
大周是天/朝上國,禮儀之邦,百多年來,四周小國都來朝拜。大周的人是看不起外國人的。倭國、高麗的人,形貌相似倒也罷了。大周人尤其看不上紅毛番,因其形貌似鬼。
溫蕙道:“所以這就是緣分。”
“他這樣與衆不同的人,在別處都會被人視爲異類,但在監察院不會。”她道,“嫂嫂不知道的,監察院裏,實在有許許多多的‘異類’。”
溫蕙告訴英娘這些的時候,腦海裏情不自禁的描繪出冷業穿上監察院的黑色曳撒、黑色披風的模樣。
她想象着霍決和冷業,一大一小兩張冷麪,一身黑色騎在馬上的模樣,情不自禁地竟露出了笑意。
英娘凝視她,能感覺到她是真心想過繼冷業的。
英娘道:“好。”
但溫蕙和英娘都萬萬想不到,溫蕙下的這個決心,竟促使溫杉也下了一個決心。
當溫杉從英娘口中知道這個事,拍着大腿道:“你看看!我就說吧!你看,她想要孩子!”
英娘道:“哪對夫妻不想要孩子。”
溫杉道:“所以啊,找個正經男人不就能有孩子了!一個閹人,哪來的孩子!只能抱別人的!”
英娘垂頭,道:“阿業要能跟月牙兒走,也算是一場緣法。”
於他們母子倆,都是解脫。
溫杉道:“既你也這樣覺得,那就讓阿業以後跟着月牙兒走。”
只他沒說,跟着溫蕙走,走到哪裏去。
這件事,促使他下了一個決心。
夫妻乃是人倫基本。一個閹人如何能完人倫。
溫蕙想要孩子,是因爲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她就該有一個正常的男人。
於是新年裏,有一艘船,在溫蕙不知道的情況下,帶着溫杉給的任務,悄悄出港。
而這邊,當溫蕙和溫杉一起告知冷業過繼的事時,冷業差點被這喜悅砸暈了去。
“以後,你就跟着姑姑。”溫杉道,“姑姑去哪裏,你就去哪裏。”
冷業壓住激動,大聲地應道:“是!”
過完十五,溫蕙向溫杉提出回家的要求。
溫杉道:“咱兩個一別十年,你就這麼急着走?”
溫蕙道:“天下宴席終有散,從前你不是老裝模作樣地踩着椅子念這句嗎?”
溫杉臉上火辣辣:“那時候纔多大,話本子看多了,別老提了行不行,我都沒提你喝洗澡水的事!”
溫蕙道:“好吧。我該回家了,你弄只船送我。”
溫杉卻道:“再等幾日。”
他給了她一堆關於風向、洋流和船隻、人員調配的藉口。
溫蕙終究是不懂這些的,她信了。
溫杉是她親哥,是三個哥哥里她最親近的那個。從小她就不怕溫杉,敢追着他打。
這樣的哥哥,能有什麼壞心。
溫杉沒有壞心,純是一片爲妹妹好的好心。他下定了決心,給溫蕙選了一個男人。
他將溫蕙拖到一月底,終於啓程。
溫蕙看到送她的竟有好幾只船,很是喫驚。
溫杉道:“只是一路罷了。”
溫蕙看到東崇島的人往那些船上搬運許許多多的東西,要將那些船裝滿。
溫杉道:“都是貨,送完你順便把東西拉去大陸上賣掉。”
溫蕙信了。
冷業以爲是要去京城,跟霍姑父團聚,快樂地收拾了個小包袱,跟着溫蕙上了船。
溫蕙與英娘作別。
相隔這樣遠,交通不便,身份又都特殊,這一別,可能未來不會再見了。二人都垂淚。
又別過了小侄子小侄女,溫蕙登了船,看着海島漸漸退後,愈來愈遠。
溫杉道:“別哭啦,以後想見還是能見的。”
溫蕙只當他是安慰。
溫蕙離開東崇島幾日,英娘忽從別的婦人口中聽到了漏出來的口風。
“什麼?”她大驚。
那婦人的男人是個堂主,她忙道:“我也只是聽男人說的一句。”
英娘幾被溫杉氣死,跺腳:“他不知道月牙兒是個什麼脾氣嗎!”
英娘還記得,小時候月牙兒有多倔。
然而船已經離島數日了,便是追也追不上。或者便是追上了,又能改變溫杉的決定嗎?
溫杉這些年一路走到今天,早就從當年跳脫的少年郎蛻變成說一不二的當家人了。他決定的事輕易不會改變。
英娘只能乾着急。
在這時候,鐵線島忽然來訪。
溫杉雖然不在,但島上還有堂主舵主留守。英娘識文斷字,對內協理島上的後勤事務,但對外的事務,輪不到她插手。這些事本該是男人就處理了的,但留守掌事的堂主卻特特跑來通知了英娘。
英娘詫異:“鐵線島?”
鐵線島是東海一個特殊的存在。
如溫杉與馬易人、章東亭等其他人,多多少少會有交集,或有交情,或者樑子,彼此之間總有些往來。
獨鐵線島是獨來獨往,從來不搭理旁人的,甚至沒人知道鐵線島的大當家到底是什麼人。
然而大家都忌憚他,因鐵線島這股勢力存在了十多年了,竟無敗績。凡在海上與鐵線島對上的,幾都死無葬身之地。
偶爾活着逃生的,都道,鐵線島的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與旁的島不同。到底有多不同,也說不上來,只想起來便打寒顫。
讓英娘喫驚的是,鐵線島的人突然來訪,不僅是來拜訪溫杉,還問了“冷大當家的妹妹”。
那不就是溫蕙嘛!怎地連鐵線島都知道溫蕙了?
“是,甚是古怪。”那堂主道,“但對方十分客氣。因涉及到四娘子,我想着,要不嫂子出來見見?”
英娘便整理了衣襟,到大議事廳來相見。
鐵線島的人的確古怪,所有人一身黑衣,看着便一股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