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蜀臣 >第100章、無形
    卻說得知噩耗的鄭璞,一路日夜兼程。

    心情急切之下,並沒有沿着郵驛的官道而行,盡挑些小路抄近道。

    且身邊之人,僅是扈從乞牙厝及傅僉。

    原本,傅僉本不須前來的。然而此小子性子甚倔,且身份特殊,同去憑弔亦無失禮之處。

    哪料到,當被賊寇圍困住時,傅僉卻成了鄭璞不敢妄動的理由。

    十餘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賊寇,雖有四五人手執着獵弓,但鄭璞心忖以乞牙厝的勇猛與自身常年練劍,驟然發難殺出重圍,並非沒有機會。

    然而,卻是很難護傅僉周全。

    他年僅十二,上脣剛冒出點點鬍鬚,人生尚未開始。

    鄭璞不能讓他則損在此。

    尤其是,這羣賊寇似是無有傷人之心。

    “將馬匹與身上錢財留下,便讓你們過去!”

    賊寇圍過來之時,有一似是小頭目的持弓之賊,放聲而道。

    且誠意頗足,既無有讓鄭璞三人放下刀兵,亦呵斥其餘賊人讓出了一面空路,示意鄭璞等可步行離去。

    良心未泯乎?

    抑或者此些賊寇,乃是附近村落的山民?

    甫一聽聞賊寇之言,鄭璞心中便閃過如此念頭。

    無他,因丞相諸葛亮嚴法治國,絕無縱容山賊路寇之事。

    這些賊寇放他們歸去,鄭璞只需尋官府一舉,郡守必然會上稟丞相,請求發兵前來剿滅!

    因而,若是刀口舔血的賊寇,爲了自身的存亡,理應在圍困之時,便直接將鄭璞三人射殺!再毀屍滅跡!

    讓官府無從得知,此處有賊寇出沒。

    事實上,鄭璞聽聞賊寇出聲,心中便道了聲僥倖。

    打算暫時服軟,棄馬匹及奉上隨身錢財,先行保命遁去。

    至於他堂堂玄武軍將主,竟被十餘個賊寇劫道,傳揚出去必然顏面大失,淪爲他人笑柄嘛.......

    依他睚眥必報、錙銖必較的性情,焉能嚥下這口氣?!

    只要他能活着歸去,必然向丞相請命,親自率本部前來,掘地三尺也要將此些賊寇盡誅之!

    以報今日之辱!

    啊,非也!

    乃是一心報國的他,安能對賊寇視而不見,留他們繼續禍害商賈旅人、荼毒黎庶百姓?!

    自然,他亦然對自己心中憤憤。

    領軍職如此之久,因不想引發他人非議,便一直抽調士卒建立親衛部曲。

    今日,若有十餘部曲隨行,莫說會被此些賊寇圍困,多來一倍都在靠近前就被殺戮殆盡了!

    “兀那行人,若再不如言離去,將射殺爾等於此!”

    見鄭璞三人無有動靜,那小頭目再度吼了聲,並將手中箭矢射入三人跟前警告。

    那顫顫巍巍抖動的箭尾,讓鄭璞眸中瞳孔急速凝縮。

    非是畏懼,乃是震驚不已。

    民間所用的箭矢,箭尾皆以家禽之羽而綴之。

    哪怕是山中獵戶,獵到了雉雞雁鴛等,也會將可綴箭尾之羽賣於官府或大戶求利,絕無自用那麼奢侈。

    而此賊寇所用的,竟與軍制箭矢絲毫不差!

    此些賊子,乃軍中逃卒乎?!

    若真是軍中逃卒,此廣漢郡守及郡都尉皆可依法,以罪去職徙五百里!

    知事情緊要的鄭璞,連忙歸劍於鞘,撥開前面護衛的扈從乞牙厝,“多謝這位壯士不殺之恩!我等這就離去。”

    言罷,讓扈從將身上的錢資扔下,大步往那空出的道路而去。

    卻是不想,未走幾步,那賊寇小頭目略略思吟,竟疾行追近前而來。

    “哐鏘!”

    佩劍再度出鞘,鄭璞連忙擋在了傅僉面前,驚怒而斥,“爾等竟言而無信邪?”

    而扈從乞牙厝不用說。

    早就身體前傾,足尖半入土,作勢將要衝上去拼死了。

    但那小頭目的舉動,再度令人不解。

    他竟扔下了獵弓,伸臂攤手以示敵意,步步向前。

    待靠近鄭璞五六步,瞪大眼眸打量了一番,便雙膝一彎,徑直跪伏於地,連連叩首請罪,“小人不察,竟冒犯了桑園鄭郎,死罪!死罪!”

    呃~~~~~

    如此變故,衆人一時之間,皆目瞪口呆。

    鄭璞亦不例外。

    不過,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桑園鄭郎”,乃是昔年他在什邡桑園授學時,那些稚童親人對他的稱呼。

    只是,一賊寇的子女,亦曾在桑園受學過?

    且,此地乃綿竹,與什邡有百里之遙,爲何他會在此處?

    揮了揮手,示意乞牙厝莫衝動,鄭璞越前扶起那人,疑惑而問,“不知壯士乃何人?爲何知我?”

    “小人乃張清,與鄭郎同爲什邡人。”

    被扶起的賊人,滿臉羞愧之色,聲如蚊蚋,“家中有兩子,皆曾在桑園受過蒙學,是故識得鄭郎。”話落,又緊着加了一句,“方纔小人離得遠,看得不真切鄭郎容顏,竟斗膽冒犯了。若鄭郎有恨,儘可責之,小人絕無不敢有二言。”

    此言一落,鄭璞頓時心安。

    此世道,黎庶的性情還是很淳樸的,鮮少有恩將仇報之事。

    略作思緒,又覺得此人良心未泯,不類那種殺人不眨眼的窮兇極惡之徒,便執他手步來一石頭上就坐,輕聲發問,“你既然是什邡人,又遣家中之子來桑園受學,想必先前乃本分百姓,今爲何淪落在此地爲賊寇?”

    或許,什邡鄭家的聲譽,於黎庶間頗佳的緣由吧。

    鄭璞不問還好,剛問罷,那身長七尺有餘的漢子,竟然瞬息間紅了眼圈,涕淚齊下。

    埋首於雙手中,抽泣了好一會兒,方斷斷續續的敘出了緣由。

    他本是有近百畝田地的黔首,家中有子女三人,日子雖清苦,卻也能溫飽度日。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

    他長子不知爲何竟得了怪病,一病便是三年。

    屢屢尋醫問藥下,家中生活難續,不僅變賣了田畝,還尋了縣裏大戶貸了不少資財。

    然而,最終他長子還是醫治無果而病故,女兒亦被大戶拉去當丫鬟抵債。婆娘則是因傷心過度,且飢寒交迫,亦亡故於寒冬的風雪之中。

    他悲慼莫名,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帶着次子給大戶充當徒附苟活。

    然而,上蒼並無有停止對他的苛刻。

    他女兒,不過爲丫鬟半載,便被那大戶人家的浪蕩子給屢屢欺凌,不堪悽苦而尋了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