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縷透過窗帷照入署屋內,落下參差斑駁的皎潔痕跡。挑逗起數盞油脂燈的頑心,肆意搖曳着屋內的光影。
猶如鄭璞此刻臉龐之上的笑意,漣漪點點暈開。
彼那逆魏曹叡,被孫吳周魴詐降喪兵失土後,竟有樣學樣將此謀用於我大漢矣~~
看罷隴西太守遊楚轉呈的兩份表陳,鄭璞不由失聲而笑。
因徐邈還隱約提及了,讓遊楚充當內通,將大漢在隴右各地的駐軍兵力以及糧秣輜重等儲存之地,暗中探明知會於魏軍。
“丞相,璞以爲可將計就計。”
輕輕將布帛擱置案几上,鄭璞雙眸灼灼,說道:“遊太守既轉此書信來,可見其對我大漢忠貞不二矣。亦可設謀讓逆魏徐邈虛與委蛇,誘逆魏西涼兵馬入我大軍埋伏之地一舉滅之!如若事可諧,我大漢可數年內無憂逆魏來寇隴右矣!”
然而,丞相聽罷,卻是微微搖頭。
“子瑾此策,不妥。”
呃?
有何不妥?
聞言,原本笑顏潺潺的鄭璞盡是愕然。
而丞相亦不等他發問,便繼續語氣淡淡言道,“孟子有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我雖知子瑾此言,乃是一心爲朝廷所謀。然,亦須戒之,不可貪一時之利而罔人心耳。”
原來如此。
驟逢此事,一時欣喜,竟是讓我忘了算人心。
待丞相敘罷,鄭璞微微作思緒,便恍然大悟。
的確,籌畫設謀素來狠戾、崇尚無所不用其極的他,一時之間僅是從軍爭上考慮問題,卻忘了從朝廷的角度出發。
丞相諸葛亮的否決,乃是爲安遊楚之心。
遊楚家世門第本不高,乃是逆魏名臣張既門生,被魏武曹操擢拔爲兩千石之位,以當世禮法而論,堪稱以死節方報的殊榮。後因魏軍無法救援隴右,爲保郡內士庶性命而無奈投誠於大漢,亦然擺脫不了被時人指摘爲貳臣的尷尬。
今逆魏來書信勸他歸去,他無有再反覆之心已是難得。
如若依鄭璞所言,將計就計讓遊楚將舊主逆魏引誘入大漢埋伏圈,他的名節必然被世人所唾棄!
自古人無信則不立也。
在崇尚快意恩仇、真誠篤粹的世風裏,遊楚若是得聞了鄭璞之言,恐會對大漢離心。
且先帝劉備半生顛沛流離,麾下之人卻始終不離不棄;以出身微末再續漢室榮光,其中最大的倚仗不就是“情義”二字嗎?
更莫說,今天下三分,最爲式微的大漢,最大的倚仗乃是人心。
既有漢室四百年的積累,亦有先帝的仁義魅力。
若令遊楚以仇報舊主,則是有失先帝之仁,亦是自毀長城。
再者,遊楚乃是武威郡姑臧人。
是如今大漢僚佐裏,寥寥無幾出身於河西四郡之人。
丞相有心將他當作大漢善待涼州人的旌旗,爲了日後攻打涼州更便利些。
哪怕是,歷經一百多年羌亂中傳承下來的世家大戶,於家門傳承與情義氣節衝突之時,已鮮少有人會選擇後者。以及涼州這片白骨露於野的貧瘠土壤中,已很難讓情義生根發芽、茁壯建長。
想通其中緣由的鄭璞,連忙恭聲作禮告罪,“璞思慮不周,以致急功近利矣。”
“我非責之,子瑾不必如此。”
擺了擺手,丞相囅然而笑,寬慰道,“子瑾一路疾奔歸來,本就勞累困頓。且剛知此事便設謀,一時思慮不全亦情有可原,不必自責。”
頓了頓,又繼續發問道,“近日逆魏多有遣遊騎斥候入隴右探視,依子瑾之見,其此番會發大兵來戰否?”
“回丞相,璞竊以爲不會。”
聞問,沿途便思慮過的鄭璞,不假思索回道,“彼那逆魏方有石亭之敗,國內必然人心動盪,斷然不會遣大軍來戰。不過璞亦以爲,無論逆魏遣大兵來襲與否,我軍各部皆要分配駐點備戰矣。蓋因逆魏遣遊騎來刺探,若見我軍守備空虛,恐會以虛作實耳。”
“子瑾之言,深得我心矣!”
先是微笑頷首,丞相眉目間又泛起一絲憂思,長聲嘆息,“唉,我大漢據隴右時日尚短,雖各處關隘及戍圍已修築完畢,然人心未附。逆魏本多騎,今又引鮮卑胡虜入關中,若是分精騎頻頻擾我邊,恐黎庶不得安矣!”
鄭璞默然。
因爲逆魏如此戰法,乃是以長擊短。
而騎卒太少,且兵力無法扼守隴右全境山川河流隘口的大漢,對此只能被動防禦。
不過,國力的差距,丞相也不會苛求鄭璞去化解。
感慨罷,便又從案几側尋出幾塊布帛遞來,道出了召鄭璞歸冀縣的緣由,“得聞逆魏有異動後,漢中及武都皆有書來。子瑾先看,且細思之,再言於我。”
“諾!”
連忙起身接過布帛,鄭璞細細看讀,捏胡蹙眉而思。
原來鎮守漢中郡的趙雲,打算遣軍入秦嶺山脈焚燬褒斜谷、儻駱道的棧道。
因漢中的守備兵力將近三萬,而如今有大量黎庶遷徙入,他要分出不少駐軍維護秩序,很難再守禦逆魏的大軍來襲。
而如若燒燬了棧道,再令人時時監視之,哪怕逆魏大軍入寇漢中,也能讓丞相有充足的時間調遣隴右等地的兵力回援。
算是未雨綢繆吧。
戍守武都的馬岱,倒沒有說什麼。
僅是聲稱他本部兵馬戍守大散關可無憂,然郡內維護黎庶秩序等之事,恐就有心無力了。亦是說,他隱晦的請示丞相,讓如今駐紮在武都郡內的陳式部繼續留守。
最後一份,乃是遠在蜀地成都的李嚴來信。
他雖未有聞逆魏來襲,卻以石亭之戰逆魏江淮一帶轉爲守勢,斷言逆魏未來數年內必然兵出西北。因而來書與丞相商議,是否需要將前不久轉爲右將軍的袁綝部近萬人,遣來隴右抑或者漢中備戰。
右將軍袁綝,是潁川人。
乃先帝劉備任職豫州牧時跟隨的元從系,才能大致與輔匡類同,可鎮守一方安寧。
不得不說,奪下隴右後,讓大漢早就式微的劣勢變得更加明顯。
一旦逆魏略有風吹草動,大漢僅僅是守土防禦,都不可避免陷入兵力捉襟見肘的侷促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