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初夏四月的下旬,將入目所及的深淺綠意,蔓延入波光盪漾的渭水中,旖旎了每一位出行人兒的心情。
一路急馳歸來的鄭璞,臨冀縣城外看着如此景色,也不由讓馬蹄緩緩而行。
似是,許久未有橫笛一曲的雅興了。
心中暗道了聲,鄭璞微微闔目,讓心緒隨着馬背的顛簸起伏着。
蜿蜒東去的渭水輾轉作聲,讓那帶着絲絲涼意的嫋嫋水汽瀰漫在臉龐上,剎那間便有了種行千里不覺沉的怡然。尚有藏在遠處山巒如黛林木中不知名鳥兒的隱約歡鳴,隨着微風拂過耳畔,帶起了髮絲的騷動雀躍,讓人於清韻幽幽中盡情舒展思緒。
時間化作了溫軟,身心好不愜意。
只很可惜,美好的場景往往都是短暫的。
隨行在後的傅僉,見前方鄭璞緩了馬蹄,不由起了少年心性,從包裹中取了竹笛橫於脣而吹。
亦讓與行之人,皆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頭。
委實是太難聽了~~~~
此小子,明明無有音律天賦,卻是對竹笛情有獨鍾,且是鍥而不捨。
每每得了閒暇之時,便會毫無自覺的自我陶醉一番。
驟然被魔音灌耳的鄭璞,瞬間便沒了心曠神怡之感,亦忍不住扯起了一縷苦笑。
“駕!”
雙腿一夾馬腹。
馬蹄疾奔捲起的無數塵土中,師徒二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待入了城,整理衣冠及取水淨臉後的鄭璞,待值守甲士通報傳喚,緩緩步入已經改稱爲丞相別署的舊日太守府內。
屋內有已有人在,乃諸葛喬與費禕。
費禕乃是丞相入漢中之時,便遷爲參軍的。
定隴右後,丞相留楊儀在漢中調度糧秣輜重,讓他在隴右配合長史向朗分撥軍中各部所需,任事及爲人皆備受稱讚。
譬如性情桀驁的魏延常對他笑臉相應,便是最好的佐證。
此時,二人正襟危坐側席,隻手執筆,專注傾聽着,時而會點墨在竹簡上錄數個字。
峨冠博帶的丞相諸葛亮,正來回踱步着,口中緩聲叮囑些似是隴右農耕後的瑣碎,以及各部軍士糧秣輜重的配備等。見鄭璞入來了,亦輕輕啓脣而笑,以手指着另一側的坐席,示意他不必多禮自行入座。
鄭璞見狀,亦不敢驚擾,默然躬身行禮罷便入坐。
等候之時,也倏然間發現年近五旬的丞相,峨冠下雙鬢,已然可見絲絲銀髮參駁其中,與如雪白衣輝映。
歲月奔流不息,也在丞相身上鐫刻了痕跡。
萬幸,那朗朗清音依舊讓人心生安然;那長八尺的身軀與依舊挺拔的脊樑,讓人堅信着抗在他肩膀上的克復中原旌旗,依然迎風招展在天地間,鼓舞着所有人奮爭的鬥志。
鄭璞正打量,身側便多出一人來。
乃是向充。
他今歲初被闢爲相府僚佐,隨在丞相身邊忝爲記室。
而原先的記室王山,因爲郡縣僚佐緊缺,已然被外放去任職地方了。
只見他正摟着不少竹簡及小布帛,隻手小心翼翼的挨個放在鄭璞的案几上,唯恐弄出聲響驚擾了丞相的囑事。
今歲初他家兄鄭彥及阿母來信,以蜀地後輩門第、才學及品行難有如向充者爲由,與向家定下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是故,這位數年後便成爲妹婿的人,對鄭璞也有了幾分恭敬。
待將竹簡放完,還悄聲行了一禮再離去。
此子細微之處倒是不差。
鄭璞暗中感慨一句罷,便收回心思,將竹簡及布帛逐一鋪展在案,定眼細細而看。
原來是成都列位重臣關於孫權稱帝的建言。
建興七年,魏吳王黃武八年。
孫權自立,於武昌南郊即皇帝位,大赦。
以夏口、武昌並言黃龍、鳳凰見,遂改元爲黃龍。追尊孫堅爲武烈皇帝,孫策爲長沙桓王;立子孫登爲皇太子。
且在準備稱帝禮儀之時,便先遣了使者前來成都,呈國書與天子劉禪,告以並尊二帝之議,求兩國繼續共盟抗逆魏。
對此,許多大漢重臣都以逆魏乃國仇,以孫吳可共力北伐,諫言且先允之。
因人們對孫權的稱帝,皆有所意料。孫權先前被魏曹丕封爲吳王,如今屢屢與逆魏攻伐,再領魏國之爵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又因石亭一戰,大振江東士庶聲勢,無數僚佐爲了自身利益也會將他推上天子位。
如李嚴的書信中,便是勸作決策的丞相先允之。
曰:“雖彼孫吳乃無信之輩,然今逆魏盛大,不若且先虛與委蛇,讓其牽制逆魏兵力。待我大漢克復中原後,再討回名義亦不遲。且江東之地,乃是守成之土也,無有定鼎天下之基,許之亦無懼孫吳可成事。”
十分露骨的,將孫權鄙夷爲守成之犬。
他此言算是說出了大漢列臣的心聲:彼孫吳者無有問鼎天下的可能。
再者,大漢羣臣對孫吳的性情也習以爲常了。
爲了讓東南方的防線無憂,且讓孫吳牽制逆魏兵力,大漢在歷經襄樊之戰、夷陵之戰後都能與孫吳共盟;今日彼稱帝了,再作共盟也不是不可容忍。
昔日勾線臥薪嚐膽,今我大漢忍辱負重,乃是爲了克復中原,有何不能忍的!
自然,也有些許人持有反對意見。
以“白馬之盟”以及“唯名與器不可以假於人”爲由,定孫權稱帝乃是對大漢天命的挑釁,如若允了恐會傷心存漢室諸人之心,諫言不可再盟之。
且又以今大漢已然佔據了隴右,呈困龍出淵之勢,有無孫吳牽制逆魏都無足輕重了。
反正逆魏也是聲稱自身受禪漢室的正朔,得知了孫權稱帝,也定會相互攻伐不休。
再者,不與江東作盟,孫權即使惱羞成怒也奈何不了大漢。
永安易守難攻,南中之地道路險峻,孫吳無論從荊州還是交州來襲,皆是事倍功半。大漢僅多遣幾部兵馬扼險要而守,便可卻敵於外。
只不過,反對的諫言並不多,僅寥寥幾份。
如無有意外,共盟便是定論了。
亦讓鄭璞心有所悟。
丞相將此國事示於他,並非是想聽他的有何意見,而是讓他思忖另一後續:孫權還遣來的另一波使者,商討購置戰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