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蜀臣 >第248章 光與影
    越是溫飽難繼的生存環境,就越能養育出輕生死者。

    因爲對死亡見多了,也習慣了。

    河西走廊的人們就是如此,從來都不可“以死懼之”。

    而且,光武帝劉秀復漢祚後,選擇的是“都洛陽以安關東”而並非是“都長安以通西域”;再加上一百多年裏羌胡部落不斷內遷引發的動亂,讓河西對官府的權威與約束慢慢變得熟視無睹。

    比如河西每位能活到及冠的男人,都頗通刀矛弓箭。

    他們知道,有了武力傍身,就有了生存的資本。

    如能扞衛家人在馬賊橫行的鄉閭苟全;能在遭受不平之事而伸冤無門時,提刀去有仇報仇;還能在衣食窘迫時,把身份變成賊寇。

    抑或者說,在河西走廊,每戶黎庶是潛在的馬賊。

    至於豪右與羌胡部落,則是明目張膽的馬賊。

    冀縣人尹奉在任職敦煌太守期間,備受稱讚的功績不是屯田戍邊。

    而是勒令各處關隘或烽燧的戎卒護沿途商賈,不讓那些豪右私兵將麻布裹臉上僞裝成馬賊劫掠商隊。

    民不畏死,皆逞強鬥狠之徒。

    這是人們對河西黎庶的印象,也是鄭璞所思中,僅用兩年時間便可讓河西豪右及羌胡部落順從的分戶畫地遷入蜀地的依仗——如果他們不願意遷徙,那麼,大漢頒發詔令將他們定爲叛賊,號召所有河西黎庶去滅之。

    報酬很可觀。

    不僅可被官府募爲“士”,還能分去被滅掉豪右家中資財及田畝的一半。

    不必擔心,如此血淋淋的詔令,會引發河西的同仇敵愾,讓豪右與黎庶聯合起來對抗大漢朝廷。

    相反,詔令一旦發出,整個河西的黎庶都會擁護大漢的權威。

    想想就能理解了。

    習慣了刀口舔血、以命博溫飽的人,在從鄙夫驟然變成豪右的機遇面前,孰人會錯過?

    孰人不感恩,給他們改變命運機遇的大漢朝廷?

    也無需擔心,手中只有簡陋刀矛弓箭的黎庶,能否殺了那些被披堅執銳的私兵部曲護衛着、藏身在堅固塢堡裏的豪右。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在河西走廊,沒有人能抵禦得了這樣的誘惑!

    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下,本來就不畏死的他們,會讓大漢兵不血刃就拔掉這些豪右。更大的可能,是這些豪右會死在他們家族的私兵部曲或者徒附僮客手中。

    自然,如此做法,會讓河西走廊在短時日內,陷入殺戮遍佈的動盪中。

    甚至有人趁亂而起,揮舞的刀矛不僅僅是面向豪右。

    就如昔日高帝劉邦以“千金、邑萬戶”購霸王項羽之頭一樣,項羽自刎後,有軍法約束的漢軍在爭奪屍首,臨陣自相殘殺者有數十人。

    利益是能讓人罔顧一切法度禁令的。

    這也是丞相諸葛亮,在問及鄭璞心中所思時,先行搖頭嘆息的緣由。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從討南中歸來後丞相就知道,鄭璞思考問題的角度,永遠都是想着如何將朝廷的利益最大化,根本不會顧忌自身名聲或他人死活半分。

    是故,當鄭璞細細說罷對策,丞相便不由陷入了沉默。

    非是覺得,鄭璞對那些豪右過於苛刻。

    既然那些豪右不願意遷徙,那麼對大漢而言,河西走廊的格局就是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有逆魏在側虎視眈眈,選擇破而後立,就是朝廷的最佳之選。

    也不是擔憂如此誘發黎庶動亂,會導致日後“破後不立”。

    那些推翻舊豪右變成新豪右的黎庶知道,唯有站在大漢旌旗下,他們才能得到世理的認可;唯有爲大漢而戰,讓逆魏不再得返河西,他們才能將博得的富貴傳給子孫後代。

    其實,丞相沉默中所思考的,並非是鄭璞河西對策的優劣。

    因爲對鄭璞的陰狠,丞相心裏早有準備。

    所以,甫一聽罷,心中便認可了。

    畢竟昔日鄭璞誘發蕭關大疫的計謀,可比如今河西對策狠戾多了。

    某種意義上,丞相與鄭璞是一類人。

    只要能讓大漢還於舊都,丞相甘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必要的時候,亦不惜被千夫口誅、青史筆伐。

    只不過,在自身的品德與操守下,丞相從來都沒有去思慮用上陰狠的手段。

    這便是丞相陷入沉默,兀自蹙眉而思的緣由。

    他在思考着,他與鄭璞的區別。

    以現今執國者的身份,考量着若是將鄭璞定爲後繼執國者,對大漢未來的得與失。

    事實上,誰都不知道,自從魏軍退出隴右以及曹真病死的消息被證實以後,丞相的心思就很少放在軍爭上了。許多軍爭的籌謀調度、臨陣前的各種巡視安撫等事務,也開始放手給諸多將率僚佐了。

    收復河西走廊,並非難事。

    而將隴右與河西連成一片,大漢對逆魏的關中三輔就形成了居高臨下的席捲之勢。

    大漢,已然潛龍出淵。

    還於舊都的冀望,已然十分接近。

    所以,在丞相的心中,當務之急不是思考如何軍爭奪利。

    而是儘快物色好執國的後繼者,讓大漢克復中原的夙願,在老一輩臣子都離世後,仍舊能克終。

    又是好一陣的沉默。

    盛夏時節的白晝雖然很長,但午後纔開始議事的廳堂內,隨着日頭光線的西斜,許多物件也在地上拖出了長長的暗色。

    亦讓兀自沉吟着的丞相見了,不由心中一動。

    光與影,明與暗,素來相輔相成。

    若無光明,便是無盡冰冷的永夜;反之,若無黑暗的襯托,光明也不值得期待與稱讚。

    先帝再續的漢室,品德高潔者比比皆是。

    甚至在某些時候,會讓人覺得德高者太多了,反而對大漢裨益不大。

    或許,此便是李斯《諫逐客書》中“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戍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的緣由罷。

    丞相心有所思,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案牘。

    壘得不算整齊的案牘,最上面的是鄭璞履中護軍職責,剛剛纔呈上來的舉薦表。竹簡的邊測已經因爲居高而攤垂下了些,讓前列的“魏容”兩個字映入眼眸。

    故而,倏然間,丞相捋胡而笑。